近年来,意大利人愈加渴望激进的领导人和政治团体,因为整个国家在丧失自信。年,青年失业率接近30%,到年上升至40%以上。意大利国家统计局表示,近万意大利人生活在赤贫中。城市郊区在退化,垃圾堆积成山却无人处理。今年选举中五星运动的成功充分表明了意大利选民想要一个愤怒和反建制的党派。年代是意大利左翼的政治寒冬,年,意大利共产党不复存在,带来的是更加不稳定的政党体系和分裂的公共生活。幸存下来的左翼致力于占屋运动和建立“社会中心”体系,却再未能形成年代的大规模的有效政治动员。欧债危机和难民危机雪上加霜,意大利社会发生明显变化,中小学学生10%是外来移民子女,单身家庭达到了三分之一,犯罪率上涨了20%。政治真空和大众不满情绪成为了新法西斯的土壤。今天的意大利,新法西斯不再是一种隐喻和修辞,而是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大众话语和政治生态。究其原因,意大利始终没有过德国那样去纳粹化的过程。从年开始,主流政客公开谈论墨索里尼不再是一种禁忌。“庞德之家”的创始人Iannone,一个摇滚明星,从墨索里尼的话语中创造出一系列密码、俚语和象征体系,发明出一套新的流行文化,使得21世纪的法西斯的面目清晰起来。这是年轻人的法西斯,无所不用其极地用亚文化吸引青少年;又通过发明出的与父辈的纽带(关于一战和死亡)和历史纵深感,试图超越“男孩”的形象,塑造一种真正的“男人”:与父辈并肩而战,展示真正的男子气概。澎湃新闻的作者李丹,在走访意大利时偶然遭遇了“庞德之家”,并采访了这个组织的外联负责人。今天的法西斯如何挪用了左翼的反抗方式和左翼话语,其标榜的反资本主义又反共产主义的“第三条道路”,又是怎样的道路?这是一份有助于认识新法西斯的文本,请读者带有批判性地阅读。一次集会尽管之前就久闻大名,第一次亲眼看到庞德之家(CasaPound)这个法西斯组织的活动,是在意大利反法西斯全国解放日(4月25日)后的第二天。他们在Facebook上组织了下午5点在罗马郊区罗姆人的营地附近集会,要声讨和驱逐罗姆人:“约名罗姆人占领的营地必须立即清除,这种情况已经失去控制,有可能成为一个社会炸弹”。罗姆人即一般人们口中的吉普赛人,其中很多人试图把自己和更加污名化的“吉普赛人”做区分,他们来自东欧,在西欧流离失所,处在社会边缘,东欧剧变后失去了在西欧的难民庇护地位,处境进一步变得艰难,长期遭受歧视。驱逐罗姆人的口号并不新鲜,可这次在一次警方的驱逐行动之后,再由一支法西斯团体喊出来,对罗姆人是极其真实的威胁。这里是典型的移民郊区,随着公交车越开越远,本地的意大利人渐渐下车,最后只剩下罗姆人,在炎热的天气里车厢散发臭味,可见他们缺乏洁净水源。一个罗姆人家庭拿着从小镇采购的基本生活物品,包括饮用水,他们住在河边的营地,睡在野营车里。一个女孩非常年轻已经做了妈妈,怀抱一个头顶生着疮的婴儿。我和他们一起下车,抱婴儿的女孩试图向我乞讨。庞德之家约定的聚集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警察,有穿警服的,有便衣。他们在聚集点和营地之间已经设了3个检查站,有50个防暴警察。这条路静悄悄的,从烈日下的中产别墅,穿行到另一个世界,只有警察狐疑地打量我。一周前,刚上任的罗马警察指挥官AntonioDiMaggio新官三把火,对罗姆人营地展开了一次行动,10人被拘留(他们并没犯罪,后被释放),25辆车被扣押(声称没交保险)。从那天起警察布下永久隔离带,禁止这些在这里居住了15年的罗姆人开车进出,后者不得不将车停在离家四公里的街上。尽管庞德之家总是将自己描述为警察暴力的受害者,实际上警察正在对罗姆人做的和庞德之家是一致的。
罗姆人营地门口。照片除注明外均来自李丹。
到了罗姆人营地门口,我见到了这个著名的警长,他上前问我是谁,说明之后伸出手跟我握了握:“我叫Antonio”,没有说更多。
而一旁NGO意大利罗姆人协会的成员正在指责罗马市的政策严厉,无理地干预罗姆人,他前面站着几个意大利记者,身后两个罗姆人拉着协会旗子。但这种在家门口的倾诉委屈也太过无力,即便是记者也小心地跟罗姆人保持距离。
罗姆人协会的积极分子诉说罗姆人遇到的不公。
罗姆小孩似乎不知道面临的危险。
几个罗姆小孩过来跟我聊天,问我是不是庞德之家的,我说当然不是,他们围着我问关于中国的问题,甚至到警察面前开玩笑,但不安的氛围中,所有人都不时往聚集点的方向张望。“这里是犯罪和城市退化的地方,缺乏最基本的卫生条件,6月30日必须关闭”,Antonio之前在媒体上放话,现在他戴着墨镜冷静地站着,甚至对一个罗姆男孩哼了一首歌。
Antonio和罗姆男孩。
这里是一个真正的贫民窟。晾衣架晾着寒碜的衣服,做饭的女人和踢足球的孩子向意大利记者讲述了个家庭的日常生活,现在他们拥有的可怜的家当也可能马上失去。在这里可以看到极端贫困,但营地内没有成堆的垃圾,也没有庞德之家宣称的释放有毒物质的火。“庞德之家的人会进来吗?警方会帮助我们吗?“一个女孩问。“如果等待警察,你最后会死,得自己捍卫自己”,另一个同伴回复。
在太阳西斜的时刻,晚高峰来临,庞德之家在路边凑够了足够多的人,开始摇旗呐喊。警察严阵以待,一群一群的记者紧张拍摄,车辆往来如织,都沐浴在法西斯口号之中。试想通勤经过的居民如何能不受感染。当然罗姆人无力做出任何回应,而且两个月后可能真的从这里消失,事实上他们也一直是被消音的,是这个时代欧洲最底层的政治贱民。我的朋友在法国从事帮助罗姆人的NGO工作,我因而了解罗姆人在法国遭受歧视、融入困难的状况,想不到在意大利情况更糟糕,因为法西斯公开、高调地煽动种族仇恨的行为是被默许的。
集会现场。
集会现场。
围观的警车里的警察。
曾有时任法国肖莱市长的GillesBourdouleix的录像流出,他说:“也许希特勒杀罗姆人杀得还不够多。”关于那段历史,鲜少被提及的是,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同时,也在对罗姆人进行种族灭绝。此刻,法西斯再度驱逐罗姆人,历史似曾相识。
近年来庞德之家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去年罗马市议会选举中其候选人得到了9%的投票,在怎样管理这个城市上已经有了自己的话语权。
怎么理解新法西斯?
庞德之家的标志是一只乌龟,取的是居者有其屋的意思,乌龟象征对房屋的所有权,因为它们永远把家背在身上。庞德之家还称,选择乌龟是因为根据“东方文化”,乌龟是智慧的动物。乌龟身上有四个黑色箭头、四个白色箭头向中央汇聚,象征团结,如束棒一样。这是一个靠占屋运动解决意大利住房危机的法西斯组织,名字取自支持墨索里尼的美国诗人庞德,后者曾在诗中将房租批判为高利贷,并反对贪婪的业主。
年,庞德之家在罗马市中心的NapoleoneIII街占领了那幢后来变得著名的、曾经是政府所有的空楼,这也标志着庞德之家的创立,这一占屋举动先后得到了两市长的承认,一个中左,一个右翼。其后十五年中庞德之家在意大利蔓延发展,在法西斯经济政策的启发下,推动所谓住房的“社会按揭”,而非银行按揭。他们开的上百个分部中还包括健身房、酒吧、书店、跳伞俱乐部、潜水俱乐部、摩托车俱乐部、橄榄球队、餐馆、夜总会、纹身店和理发店……他们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可见度,我甚至在罗马地铁扶手上都看到了他们的贴纸。
庞德之家总部。
站在市中心总部那幢楼前,我十分惊讶,“CASAPOVND”的字母镌刻在石头上,悖论是一个占屋运动组织宣示出的对恒久“居有”的执念,后来一个成员骄傲地对我说:这表示我们是不会离开的。更奇怪的是,他们的隔壁就是华人移民所开的廉价服装店。这里是最中心的地段,车来车往,电线杆上能看到乌龟贴纸,有多少市民了解这里面是一处崇拜墨索里尼的巢穴呢?
电线杆上的贴纸。
如今在意大利,新法西斯不再是一种隐喻和修辞,而是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大众话语和政治生态。究其原因,意大利始终没有过德国那样去纳粹化的过程。从年开始,主流政客公开谈论墨索里尼不再是一种禁忌。庞德之家一直在强调墨索里尼进步的一面,“法西斯”一词在意大利的“脱敏”和正常化,庞德之家可谓功不可没。不过,他们并不愿领受这份功劳,跟我说是社会氛围使然。而正是庞德之家的创始人Iannone,一个摇滚明星,从墨索里尼的话语中创造出一系列密码、俚语和象征体系,发明出一套新的流行文化,才使得21世纪的法西斯的面目清晰起来。这是年轻人的法西斯,无所不用其极地用亚文化吸引青少年;又通过发明出的与父辈的纽带(关于一战和死亡)和历史纵深感,试图超越“男孩”的形象,塑造一种真正的“男人”:与父辈并肩而战,展示真正的男子气概。
近年来,意大利人愈加渴望激进的领导人和政治团体,因为整个国家在丧失自信。年,青年失业率接近30%,到年上升至40%以上。意大利国家统计局表示,近万意大利人生活在赤贫中。城市郊区在退化,垃圾堆积成山却无人处理,给包括我在内的每个来访者以直接的感官印象,政府几乎是缺席的。今年选举中五星运动的成功充分表明了意大利选民想要一个愤怒和反建制的党派。而五星运动的两个领导人的父亲都是当年意大利社会运动党的成员,这是一个继承法西斯的极右政党,却在年代被贝卢斯科尼挑选为政治伙伴,贝卢斯科尼甚至公然同情墨索里尼:“他没有杀过任何人。”
年代是意大利左翼的政治寒冬,年,意大利共产党不复存在,进一步加速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消失,带来的是更加不稳定的政党体系和分裂的公共生活。幸存下来的左翼致力于占屋运动和建立“社会中心”体系,却再未能形成年代的大规模的有效政治动员。欧债危机和难民危机雪上加霜,意大利社会发生明显变化,中小学学生10%是外来移民子女,单身家庭达到了三分之一,犯罪率上涨了20%。政治真空和大众不满情绪成为了新法西斯的土壤。
意大利的法律不允许存在法西斯政党,庞德之家辩称自己是运动而非政党,且是法西斯的“民主变种”,在Antifa(反法西斯行动组织)眼中,他们就是非法的存在。而法西斯运动又像是左翼运动的某种镜像,模仿相同的政治动员策略,吸取其经验,也从其理论中汲取营养。占屋一直是意大利左翼的反抗形式,占到的建筑成为“社会中心”,长期被警察和政客默许。庞德之家模仿这一策略,并加上了自己的住房理论,走上与左翼占屋后建立社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