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媳妇正在说:“……看了十年书,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也没见你被别人所认可一下,连个几百块钱也没挣回来……”
女儿接口说:“爸爸连一分钱也没挣回来。”
媳妇的这句话没打到我的身上,可它却打在了女儿的心里,尽管媳妇和女儿都对此一无所觉。它会让女儿幼小的心灵以为金钱可以买到一切,如果那样的话将会给女儿带来一个没有超我的超我,没有灵魂的灵魂。我再也呆不住了,我得去救我女儿。当我刚把七彩泡泡打开一个缝时,一股黑烟刹时钻了进来,原来是无数极小的苍蝇在里边嗡嗡乱撞。我忽然头疼起来,就像唐三藏给孙悟空念起了紧箍咒。其实我只要忍住疼痛,去感受一下的话,那并不是痛,也不是痒,痒还能挠破它,那是烦,心烦意乱,丧失斗志,那种滋味叫我如何能忍受?七彩泡泡“啪”的一声爆炸了。我的灵魂受了伤,他必需躲在我的身体中去疗养,疗养九九八十一天方可恢复。
刹那间,我感觉无数的噪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听得见方圆几公里内所有人们的俗事。阴云密布,一股世俗的潮流从街上涌来,冲进了小区,冲破了单元门,涌入了楼道,冲破了防盗门,将其撞的支离破碎。淹没了厨房,淹没了客厅,瞬间冲烂了落地窗。淹没了小屋,书架上的书,有的直接被浸湿了;有的和洪流发生了化学反应,就像钠在水中一样,活泼地滴溜溜乱转;还有的在那里坚如磐石,发出闪闪的金光,洪流包围四周,却不能靠近。洪流淹没了卫生间。卡夫卡没有给《地洞》写出结果,如果他写结果的话,那一定是洪水来临,淹没一切,地洞被毁,在所难免,任你如何坚固,也难逃洪水的冲刷侵蚀。洪流淹没了大卧的床,淹没了我。一个浪冲击着飘窗,那窗玻璃纹丝不动。
我在洪流中憋着气,我艰于呼吸视听。我在这里不能长久待着,我必须得抓紧出去。我微微睁开眼,凭着熟悉的地形想爬出去。虽然我不会游泳,但我潜水的水平很高。以前我和朋友们去游泳的时候,我总是浮不起来,干脆我憋着气,练习潜泳,我抠着地砖缝儿,从游泳池的这边,一直爬到那边,爬了25米。所以我对我能出去还是有信心的。
女儿像鱼一样游了过来。她说:“爸爸,你要去哪儿?”她在洪流里仍然可以说话,但我不能。我向外使劲指了指门。那意思是我要出去,我不得不出去,我必须出去。女儿能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来,她马上就理解了。表情比语言更能有效地交流感情。语言并不能表现出人的真实想法,它总是这样地问:你为什么要出去?去哪儿?表情则不需要这些理由,它能直接表现出人的态度:不为什么,我想出去,所以我必需出去。我不需要知道我要到哪里,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但我知道那是我内心去寻找的地方。
女儿不怕这洪流,因为她会变化,正如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小孩子都有这样的本领,大人却逐渐退化了。因为这七十二般变化的基本要素是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我们扪心自问,我们有这些吗?我们没有,我们曾经有,但我们现在没有。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把它们丢失了,所以也丢失了七十二般变化。我是什么时候把七十二般变化丢失的呢,现在我顾不上想它们了。我看到媳妇很自然地站在洪流的上面,随着波浪起伏,她的随波逐流已被习染得相当熟练了。在人的成长过程中一旦你学会了随波逐流,那么所有的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七十二般变化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楼道里高处有的角落还未被淹没,我爬到那里呼吸几口空气,再憋一口气往外爬游。大街上更是洪流泛滥,还有漩涡和暗流。我虽然在一个台阶上歇了一会,可那些台阶也终究挡不住暗流的侵蚀而沉没。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随波逐流。那简单极了,只要我往那里一躺,一个漩涡把我拽拉进去,不一会再把我抛出来,我便和那些泡沫啊枯树枝啊一起飘啊飘啊的。这时,我的超我又冒了出来,虽然他现在并不能脱离我的身体,但他仍然能指导我。他很了解我,他没有给我讲道理,摆事实,他没有给我啰哩啰嗦“你应该怎样怎样”。他只是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只开着一扇干净的窗户,折射低飞的阳光。”这犹如一盏明灯,给我希望,给我勇气。我于是又精神百倍,继续爬游。
偶然中我和树枝筏上的一人对视,从他那目光中,我知道我得救了。其实我早已看到这个树枝筏了,我曾怀疑它的牢固,心里还取笑过上面的人呢。我爬上了树枝筏,它虽然低沉了一下,有些洪流漾了上来,不过没事。我抖抖身子,甩掉一些残渣败叶。筏子上面的人在下象棋,根本不理会我。对面是一个老者,神色自若,刚才就是他的目光挽救了我。这边是三个中年人,他们声如洪钟,喊着“跳马,横车,架炮,将军……”我明白那声势足以震退洪流。他们三人依着棋谱,发动一次次宏大而凌厉的攻势。老者顺势而为,一一化解,神态自若。恍然间,我捕捉到一丝#分享秋日好天气#顺势而为和随波逐流的差异。我悄悄地站在对面老者的身后,犹如一只枯叶蝶一动不动地趴在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