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公司门头房租客老牛递给我元钱,说:“王哥,这是你老家房子的房费,今年没有什么变动的话,我还是继续租吧。”我一摆手:“继续租吧,反正是闲着,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当仓库使用吧。”从年秋天开始我就不在此居住了,搬到了离老家不远的新楼区。老村附近建了许多工厂,导致地下水位猛降,家家户户以前的小压井都提不上水来,无奈之下乡亲们只好几户联合起来集资打小型深水机井,按上潜水泵供水。婚后我刚跟父母分家独自过日子不久,经济上紧张没有参与邻居们打机井的事情。日子再清苦一天缺了水也不行。我看到有户人家在院子一角平地下挖好几米,然后把一个小自吸泵接到原来小压井的塑料水管上,此举实际上等于提升了地下水位,接通电源后也能吸上水来。虽然上水量不及大功率潜水泵,却也勉强解决了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用水问题,我便效仿他人做法在东屋门前挖坑按泵,引上的井水甘甜,用于院外栽树,院内种菜、喂猪养鸭。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快,一排排二层小楼拔地而起,室内宽敞明亮,水电暖齐全,居住舒适方便。现在乡亲们绝大多数都搬到楼上了,老村只剩下一小部分老年人因不方便上下楼而继续住这里,也把他们的风雨人生留在这里。
弟弟出生在年。老家的土瓦房就是在当年盖起来的,是一座正值壮年的的房子。那时我刚刚记事,印象中是在秋天里,爷爷和父亲找来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来帮忙盖房。大家抬出父亲自制的笨重石夯,家族里的军修爷爷负责操纵绑在石夯上的长木棍即夯柄,它是石夯的方向盘,随着指挥者前后左右挪动夯柄,大家喊着号子,唱起自编自演的原滋原味即景夯歌,一根根绳套被高高提起,又迅速落下,夯石一下下捶打地面,一夯夯打牢地基。奶奶、母亲、姑姑们在忙活着烧水做饭,母亲沏好茶,招呼着大家喝茶休息一下。地基打牢后,石匠、泥瓦匠们开始摆弄一些粗重笨拙的石头,锤敲钻凿锻打出合适的形状,放到地基上,便构成了房子的根基。一块块厚重的土坯块,一层层紧紧地靠在一起,没有现在的黄沙水泥黏和,却也结实无比,墙体垒平了口变成了山尖状,然后排列好房梁、檩条,合上瓦,一座土瓦房就落成了。
土瓦房四周地势低洼,父亲和二姑推着小车从远处运来土,一车车土把房子周围地势填高。我们兄妹三人都出生在这个院子里,院子西南角有一块刀把子样空闲地。它左面是老家的南邻,右面是西邻,他们盖房比我家早,余下这块空闲地,当时父亲申请宅基地时,村里就把它规划到我家院子里。西邻是本家族的一位大伯,他家厕所紧挨着空闲地,只用一些树枝杂物替代院墙与空闲地隔开,父亲没有把西南角的这块在自家院内的闲地独自占用,只是零散地堆放些树枝杂物,这块空闲地带成了我家和邻居家柴鸡们的乐园。春天,老母鸡孵出小鸡,母亲又赊上一些小鸡,老母鸡领着小鸡们在土里刨食捉虫。秋天小鸡长大了,我最喜欢到空闲地里拾鸡蛋了。母亲分一些鸡蛋给邻居,煮熟一些分给我们吃,弟弟最小,总是分得最多。我和妹妹争着喂食弟弟,有时骗他抬头看天上的鸟儿,然后偷偷吃一口鸡蛋,父母干农活收工回来,弟弟只喊饿,母亲用爱怜、忧怨的眼神看透了我和妹妹的心思……
秋天庄稼收获了,院子里堆满了带皮的玉米棒槌、大豆、棉花、地瓜等农作物。父亲教我学赶地排车,正确驾驭牲口。农作物装好车,父亲鼓励我拿起皮鞭扶住车辕,开始吆喝毛驴拉车,各种庄稼就这样被运回老家土瓦屋。到家门口上陡坡路时,父亲跳下车在后面用力推着地排车给小毛驴加把劲,我左手拿住缰绳,右手握住地排车扶手,毛驴前蹄紧绷努力负重前行。从路上赶车左拐弯往家运庄稼时,我能应付一阵,毛驴拉车进门,门把子不碍事,庄稼能顺利运到院子,车辆右转弯时我就有些心慌便手忙脚乱,不是车子碰到大门把,就是被毛驴挤到大门洞一侧,沾一身尘土,引来父亲几声训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该是与方向感有关吧。有时门把被磕得砖歪泥裂,毛驴身上也有磕伤。吃过晚饭,院子里忙碌起来,父母开始剥玉米、洗地瓜、切地瓜干,我帮着干点活儿,而妹妹弟弟早已进入梦乡。记得弟弟小时候,叔叔在大门口用一辆父亲自己做的儿童摇车,推着弟弟来回上下坡玩耍。我的几个小伙伴也跟在叔叔身后,轮流推弟弟上下坡。叔叔当时是孩子王,他许诺给我们:谁推的华东(弟弟的乳名)时间长,次数多,我就奖给谁花糖吃。伙伴们也许是受了花糖的诱惑,更是年少时的单纯好动,弟弟在大家一次次不知疲倦地上下坡跑动中,乐得手舞足蹈。伙伴们玩累了,在大人的呼唤声中各自回家吃饭了。叔叔在一旁笑了,他们忘记“讨赏”了,我却永远忘不了那时老家院子内外的欢乐时光。
我刚学会骑自行车时,母亲便吩咐我去代销点称盐、打酱油、醋。我从院子里跨上自行车出大门,一路下坡不用蹬脚踏板,车子就一路溜向代销点。返回家时,到门口从车座上站起来,双脚用力猛蹬踏板就骑进了院子,母亲嗔怒我要注意安全。读初中时,我第一次离家到外村上学,骑着自行车带上一筐干粮上路了;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结婚生子。为了照顾弟弟我把结婚时住的新砖房留给他,自己又回到跟他同岁的土瓦房居住,父母和弟弟则搬到了新砖房。当父母开始搬老家里的东西时,我感觉心被掏空了,屋内空空的,土褐色的墙壁上露出了我当时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写在上面的汉语拼音,粗粗的铅笔印,歪歪扭扭的符号,有几个还写反了方向,正如此时的我心里有些伤感,等到把自己的物品摆放到屋内时,房间又狭窄了一些。父母、乡亲们开始离去,妻子要到娘家那头处理门诊事情,空荡的院子只剩下我一人,一种短暂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强忍着泪水没有流出来。
孩子小时候,我在银行工作了六年,单位需要经常值夜班,爷爷奶奶便搬过来跟妻子作伴。搬家时叔叔一脸的不舍,眼中似乎含着泪,父母跟自己生活了许多年,要到侄子家里去,他怕被不知真相的人笑话,以为跟父母闹矛盾,撵走了父母。爷爷奶奶搬来后,爷爷清晨早早起床,打扫院子,奶奶帮着照料孩子。我和妻子种着十几亩地,养了头小母猪。小母猪养大后下了好几窝小猪仔,女儿就在猪圈门前看一个个胖呼呼、粉嫩色的小猪仔,用手揪它们的耳朵,还学着小猪叫的样子。邻居来串门逗女儿玩乐说:“孩子,我逮你家个小猪,要个最胖的,行不行?”女儿听了直摇头,说:“逮哪个也不行,每个小猪都是我的好朋友。”爷爷、奶奶、邻居听了都哈哈大笑,院子里充满了欢乐。母猪下了好几窝猪仔,等到小猪育肥出栏时,母猪也老了,我只好忍痛低价把它卖掉,女儿心疼地掉下了眼泪,我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毕竟这头猪陪伴我在这土瓦房好多年,它是我家的财神,跟父母刚分家开始单独过日子时,就是凭着这头猪繁衍了几十头后代,为我带来一笔固定的丰厚收入。
年5月,我离开了工作单位,不用值夜班了,爷爷奶奶又回到叔叔家。村里的土地开始被附近的企业租用,我进入了现在的公司。年村里统一规划楼区,我报名盖了楼。搬到楼上后,老家院子一开始租给在附近厂里上班的年轻人,后来老村水位下降,老家院子里的水井抽不上水了,院子就慢慢闲下来,安静下来,我在院子里栽满了树。前几年公司的租房客老牛,把父母接来临时安排在我的老家土瓦房里住下。两位老人很勤劳爱干净,把小院拾掇得挺利索,老牛每年付给我元房费,刚好抵住我现在居住的新楼区土地租赁费,生活用水他们从公司里来回捎带。去年老牛父亲去世,他把母亲搬离我的老家,院里的各间小屋被他当成了废品仓库。一天叔叔打电话告诉我,厕所墙脚的一棵自己发出来的梧桐树枝经常磨蹭邻居的屋檐瓦片,邻居捎话让你抽空回家看看修剪一下树枝。当我从老牛门头拿上钥匙打开老家门锁时,看到院子里杂草枯黄,落叶满地,南面厨房房顶坍塌一半,西南角厕所里喂猪的石槽还在,好几株枸野生杞早已落净了叶子,只剩下一串串暗红的枸杞在点缀着尽显萧条落败的院落,好想再还小院一片整洁温馨,不知还能实现否?想想过去,春天母亲在院墙根下点种上几株丝瓜,不消几天就钻出嫩芽,开始吐出黄绿的细丝,母亲在每一株丝瓜面前竖上根长树枝,给它们一架向上生长攀爬的“梯子”。夏日里,丝瓜生长茂盛,这时轮到父亲登场了。他给丝瓜扎了架,让它们聚拢在一起,你挨着我,我缠着你,朵朵丝瓜花竞相开放,引得架下蜜蜂飞舞忙。吃饭时,在大门过堂里,看架下一只只翠绿细长的丝瓜,享受着门口吹来的过堂风,比现在的空调制冷舒服多了,可惜这般温馨自然记忆,现在只有在梦里寻找了。
如今,老村已列入棚户区改造计划,镇上新建的万人社区正忙碌着盖高楼,估计老村居民明后年即将搬迁至此。每晚我到学校门前接孩子,爱到附近的居民广场转转。那里有许多人在散步、跳广场舞、听戏曲,东边就是灯火通明的万人社区工地,塔吊林立,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再想想老家低矮破旧的土瓦房子,两者在我的心头不知怎样安放才算平衡?就这样别了吗?陪伴了我四十年的土瓦房,你若是匹老马,该会识途吧,但愿你能一直陪我在梦境里,慢慢回忆属于你我的每一个故事。
壹点号端午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