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的葱茏顺着砂岩峭壁一泻而下,势不可挡。站在山顶,从山到海的空间转换就如同视线跌下悬崖坠入海中一样迅猛,伴着失重感。山岩在陡降的过程中似乎有过些许酝酿,在大西洋和崖壁之间折出一条狭窄的海岸公路。
这条路上只有我一辆车,公路正蜿蜒着指向天际线,仿佛无论怎么开都到不了尽头。在海风的怂恿下,我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导航提示时速迈,这是我那辆白色手动挡小车的最高速度。它就如同一个不擅长运动的宅人,因迟钝的运动神经受到壮阔风景的撩拨,卯着劲儿跑了起来。没开出一公里,我就在“毫无推背感”的自讨没趣中停下了车。每隔几百米,海岸线上便会有一处凸起,大概是造物者坚信驾行于此的人终会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然后泊车欣赏而特意设计。这些天然的停车点在无法解释的分形现象中构成了南非西蒙镇(SimonsTown)整片海岸的延绵。
西蒙镇,从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建造第一座造船厂到年由英国皇家海军接管并设立基地再到年正式交还于南非,成为本国的海军基地,在近年历史的起承转合中,这座曾属于好望角殖民地(CapeColony)的港口重镇似乎从未偏离过“海”这一主题。我站在一处制高点上,眼前墨蓝色的大西洋幽深又平静。
我摩挲着裤兜里的潜水证——我曾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马尔代夫、毛里求斯和日本的海域潜水,家人戏称我跟大海是老熟人。这一次我又奔着这个目的而来,西蒙镇坐落于福尔斯湾(FalseBay)海岸,这片海域拥有大量茂密的海藻森林,鲨鱼、海狗等丰富的生物种群穿梭其间,是南非最著名的潜水胜地之一。
简陋的小汽艇呼啸着颠簸于海面。厚重的防寒潜水服紧紧地裹在我身上,腰间沉重的配重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右手死死地抓着汽艇的橡皮把手,尽管这一身潜水装置让体重瞬间暴增30斤,但船与水面碰撞产生的力道依然可以轻松将一个人抛进海里。汽艇就像一匹难驯的烈马,暴跳如雷,试图挣脱我手里的缰绳。我想起2年前在毛里求斯驾驶帆船时被船颠入海里的情形。没有任何酝酿,不由分说地被甩了出去,眼前瞬时一片混沌,随即而来的是贯穿气管的剧烈灼痛。大海,我家人口中的这个“老熟人”每次初见都是一副心平气和的姿态。
确实,她心胸宽广,包容一切,但也冷酷无情,歇斯底里。她从不讲交情,也不因任何人自身的好恶而改变其初衷,她是世间最无私又严苛的掌权者。这一次的重逢,她依然带着惯常的微笑,而正是这微笑主宰着我内心最深切的恐惧,也总是孕育着复杂又难解的谜题。这些谜题,恐怕从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亚斯率领第一批欧洲人劈波斩浪登陆好望角起,就没有过答案。
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那是海鱼经过胃酸消化、肠道发酵后特有的腥气混合着高浓度吲哚的臭味,海风大肆地将这股咸臭灌进我们的呼吸道,我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我们到了!”我的潜导乔伊大声说。十米开外,在几块礁石堆叠的“小岛”上,海狗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跟它们肥硕的身躯和庞大的数量相比,礁石显得太小了。
海狗又被称作“皮毛海狮”(furseal),外形跟海豹颇为相似,但前者属于海狮科,后者则属于海豹科,在外观上第一眼就能看出的区别是海狗有一对小外耳。平静的海水来到礁石区变得狂躁起来,翻卷而来的墨色潮水怒吼着拍在岩石上,撞得粉碎,飞溅的水花又立刻重新组合成新的大浪,周而复始。
这令人胆寒的激浪区却是海狗的乐园,几只海狗排成一列,用前肢摩擦着礁石在懒散打盹的同伴之间挤出一条通道,挨个扎进水中,消失在了大浪激起的雪沫里。
“现在该我们了。“乔伊再次检查了我背上的气瓶,然后以漂亮而娴熟的背卧式进入水中。他向我比出OK的手势。我紧咬住呼吸器,深吸一口气,往后一仰,只听“扑通”一声,面镜外的世界顿时退化成了一片浑浊的灰绿和一长串气泡,13度的海水迅速盖来,像针一样扎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我听见自己“嗯”的一声,那个声音仿佛不属于自己,而是来自脚下的深渊。大浪不断地推搡着我,将我带离船边。乔伊示意我们下潜。我竭力将身体调整到竖直状态,按将BCD充气管举过头顶,按住排气缓缓下沉。刚下潜到5米,大海那平和之下包藏的乖戾便初现端倪。
一阵眩晕袭来,伴随而来的是耳膜强烈的刺痛,我发现自己正处于急速旋转的洋流中,而这股洋流正将我迅速拖卷入海底。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乔伊,可什么也碰不到。从海面折射进来的微光在旋转中变成了一团刺眼的乱线,和飞快乱转的小气泡一起占满了视野。我记不起自己是否用力地蹬过水,试图逃离下沉流,即使有过尝试,也一定是徒劳的,就像运转的老式洗衣机里掉入的一只飞蛾,在漩涡中做无谓的挣扎。大海那时正像我看着那只飞蛾一样看着我。就这样了吧……意识如同一张白纸,上面白底黑字地写满了这句话,再被混沌染花,糊作一团黑。突然,我的脚碰到了一块硬物,才发现在恍惚中我已经到达了海底,而乔伊已在那里挂上了流钩,朝我伸出了手。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脚蹼拼命往前划水。乔伊鼓励地捏了捏我的手,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此时气泡又变成了友好的直线。仪表盘上显示:深度12米。
乔伊示意我继续往前游,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有新的暗流袭来,由下往上冲,形成了海面的浪。进入海里我才知道,原来澎拜的海面绝非大海的虚张声势,波涛之下的混沌世界既是死亡世界最后的一丝残余,又是闪亮生命的摇篮;既是炼狱,又是天堂。那是一片不被其余世界了解的空间,她禁得起所有的诠释,但她绝非遁世者的温柔乡。“不要幻想向大海撒娇。“乔伊在下潜前对我说,我想航行至此的探险家巴托洛谬·迪亚斯和年后逃难于此的法国胡格诺派教徒大概都说过类似的话。
沿着乔伊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方有一片茂密的水下森林。海藻如裙带一般摇曳在幽绿中,滤着折射下来的微弱阳光,若隐若现,宛如奇幻的梦境。我超过乔伊,朝海藻森林(kelpforest)游去。福尔斯湾的海藻森林主要由褐藻构成,广阔的水下森林是海洋生态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为诸多海洋生物提供食物和庇护所。
强有力的涌升流不时袭来,我抓着海藻粗又滑的茎部,穿梭其中,拨开一条条海藻,惊起藏在藻叶后不知名的鱼,一溜烟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偶见栖身于海藻根部一动不动的点纹斑竹鲨。
海藻森林就像一座海底迷宫,我在迷宫里寻宝,永远不知道下一件宝藏是什么,好奇心驱使着我去探索未知。公元前1年,古希腊航海家欧多克索斯·塞西喀斯(EudoxusCyzicus)受命于托勒密八世绕过好望角,寻找一艘沉船。他最终在非洲的东海海域寻得这艘沉船。不知当塞西喀斯驶过我头顶上这片海时是否也跟我一样带着诚惶诚恐的好奇心,他在完成任务后又进行了第二次航行,可这一次他的船再也没有返航。3年的时光与海洋的生命相比不过一瞬间,人类在此过程中对海洋的了解也未必增加良多,唯独敬畏隽永。塞西喀斯消失的地点无人知晓,但他一定躺在永恒的敬畏中。
乔伊示意我抬头看上方。在海藻织成的“树冠“间,一只海狗正游弋嬉戏。它一改礁石上的笨拙,在乱流中游刃有余。海狗灵活地控制着身体,不断改变潜游的方向,这种精力旺盛的动物是敏捷又机警的潜水高手,它可以以任意的姿势畅游于海洋,并且以假动作迷惑天敌。
掠食者想要捕捉海狗,并非易事。在BBC史诗级的纪录片《蓝色星球2》里,海狗在智人面前大显它们令人瞠目结舌的潜水技巧,纪录片的海报则是一只海狗穿行于瑰丽的海藻森林,完美地诠释了蓝色星球的含义。
然而直到身处海洋,我才发现原来这里才是这颗星球真正的蓝色部分,就像月球那不为人知的背面。海狗发现了水下的我们,它径直下潜,停在我们头上2米处,瞪着凸起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它的好奇心只持续了几秒钟,便转身游向别处,继续沉浸在令它乐此不疲的旋游中。在海狗眼里,我们大概就是两只笨拙又迟缓的海怪吧,毫无威胁,毕竟,带着与生俱来的顽皮和冒险精神,它可是能近距离挑逗大白鲨的。
海洋,这可怖的魔界,她总是隐藏在混沌中,除了那反复无常的天性,她还以某种方式与人的潜意识相连,并将其具象化为她的样子。那些深藏潜意识中讳莫如深的东西,一旦与这幽深的空间连接,便似乎找到了作祟的出入口。
凝结在面镜上的水汽透着一股海狗的粪腥,这犹如这片海域特有印记一样的味道随着洋流漂向数百公里外,撩拨着顶级掠食者灵敏的嗅觉。福尔斯湾,曾是大白鲨的又一狩猎场。年,福尔斯湾的大白鲨目击数量为零,传说是由于这片海域出现了两头酷爱屠杀大白鲨的虎鲸。有了虎鲸,这种唯独对人类友好的海中霸王“镇场“,人们才鼓起勇气潜入福尔斯湾。我悬浮在水中,那些由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怪物在浮动的混沌中倾巢而出,我隐隐觉察到头顶的正上方有个巨大的黑影掠过。
我朝呼吸管猛呼了一口气,吹出一大串气泡,想要赶走这恼人的胡思乱想。而这时却有一股实实在在的力量正抓着我的脚把我往下拽,我挣扎地蹬着,但无法摆脱。原来是乔伊!他把我拉回到下方的海藻森林,示意我紧紧抓住海藻,保持安静。乔伊伸出手指指向上方。我抬起头,那个暗影慢慢地游了过来。在幽暗的水下,我判断不出它的长度,当它从我头顶再次掠过时,我看到那遮天蔽日的纺锤型身体和宽大的侧鳍。
这条巨大的鲨鱼从我的潜意识中穿过与海相连的通道,露出了真面目。当你斗胆潜入大海的那一刻,你便将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交付于大海以获得那张准入证。从那一刻起,大海会看穿你的一切。她或为你保密,或将你的恐惧玩弄于鼓掌间,她将你置于幽深的空间,释放你的恐惧,放大它,再让你与之对视。我俩掩蔽在海藻中,我看了一眼仪表盘,气瓶只剩下40%的空气了,鲨鱼在我头上盘旋,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慢慢地朝海藻游来。
我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那个声音依然仿佛来自深渊,鲨鱼游到了我前方。它通体灰色,皮肤如鹅卵石一样斑驳,不同于我见过的其他鲨鱼,它吻部圆钝——原来是一条七鳃鲨(SevengillShark),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鲨鱼,化石表明自侏罗纪时代起,这种鲨鱼就存在于海洋,已在地球上生活了接近2亿年。
这种鲨鱼一定见过沧龙的残暴,巨齿鲨的凶煞,不可一世的顶级掠食者们纷纷在时间的沧海桑田中消失殆尽,而它却如同穿越了时空,见证了史前海洋的变迁,成为一部活的海洋编年史。乔伊拉着我,游出海藻森林,慢慢地跟在它身后,直至它消失在混沌中。
潜水归来,我又站在了那处停车的制高点上。每次重回陆地,我都会去下水的地方再看一次海。眼前的大西洋一如既往地平和。那悠远的墨蓝,在一小时的潜水探险中与我切肤相伴,我满怀感激和庆幸。在3年前塞西喀斯开启了海底宝藏之旅,年前迪亚斯完成了欧洲登陆之行,年前南非共和国收回了这片领土,从西蒙镇到好望角,大概每一个敢于向海进发的人都有一个关于海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不同的人的讲述中,大海有着各种不同的性格,除了沉闷。故事的主题或许是孕育,或许是逃离,或许是吞噬,除了征服。正如巴托洛谬·迪亚斯所说:人永远不要企图征服大海,只能敬畏再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