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一九七六年生，山东冠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为《小说选刊》副主编。著有评论集《如何讲述新中国的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当代中国文学的前沿问题》等，小说集《父亲与果园》《再见，牛魔王》《到姐姐家去》等。曾获二〇〇八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冯牧文学奖等。
新时代的中国故事及其世界图景
——读邱华栋的小说新作
李云雷
读到邱华栋这几篇新作，颇感有些惊讶，这些作品与他以前的小说大不相同。邱华栋向来以书写都市小说和新历史小说著称，他以旺盛的精力撰写了十部长篇小说和大量中短篇小说，以“北京时间”和“中国屏风”两个长篇系列，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北京时间”系列，主要书写一九九〇年代以来北京新兴的中产阶层、艺术家和市民的生活，以“共时”的方式捕捉稍纵即逝的时代经验，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记录。“中国屏风”系列，则取材于一八四〇年之后来到中国的一些欧洲人的真实生活，以个体生命呈现出了中国和西方最初相遇时的风云际会。
他的新作与这两个系列既有联系，又有区别。这些作品称为“中国人在海外”系列，关于写作的缘起，邱华栋曾谈到，“我想描绘中国人在全球化背景时代的生活，这些生活非常精彩，我接触过很多海外中国人都很有意思。有一次我看新闻，关于泰国四面佛爆炸的事，有很多中国人受伤。我发现全球各地哪儿都有中国人。这个事情触发我：为什么不
这些新作与“北京时间”系列相似的是，它们书写的都是当下最新的时代经验，作品的主人公都是新兴的中产阶层、艺术家，但不同的是这些新作的主人公并非生活在北京，而是生活在世界各国，这既体现了全球化的时代特色，也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视野，让我们可以跟随主人公的脚步去“冒险”，以一种新的眼光重新打量我们所生活的时代。而这个系列与“中国屏风”系列相似的是，它们
近代以来，中国人在海外的故事大都是压抑、屈辱的，无论是郁达夫在《沉沦》中呼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还是鲁迅在幻灯片事件之后弃医从文，批判“国民劣根性”，都显示了在强势国家与文明面前，中国人作为弱国子民所感到的屈辱与自卑。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文明与愚昧”的思维框架下，中国人与中国文明往往被视为是“愚昧”的，《丑陋的中国人》《河殇》的流行，以及《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北京人在纽约》的出现，都显示了中国人的逆向民族主义以及融入强势文明的强烈渴望。新世纪以来，伴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以及国际地位的提升，“文明与愚昧的冲突”转变为“文明的冲突”，即中国人与中国文明不再被视为“愚昧”，而被视为西方文明之外的另一种“文明”，虽然不被认同，但可以得到理解与宽容，这在袁劲梅、李彦、严歌苓、李蔚等人的小说中都有所体现。近年来，伴随着中国经济与国际地位的进一步提升，出现了《战狼》《流浪地球》《红海行动》等影片，更加突显了中国的主体意识与民族意识，但过于高亢的民族主义，也引起了国际社会的警觉。
在这样的脉络中审视邱华栋的新作，我们可以发现这些作品既充分显示了新时代中国人的自信，也具有邱华栋强烈的个人风格与色彩。一个突出的表现是小说主人公不再作为民族、国家的代表，而是作为一个“个人”出现在作品中，或者说在小说主人公的诸种身份中，“中国人”这一身份在小说中并未得到刻意突显，小说中的主人公与外国人自由地交往，即使遭遇困境，也是“个人”的困境，而不是“祖国的儿女”这一身份带来的困境，这一转变看似寻常，但却具有重要的意义。
在这些小说中，小说的主人公都有自己的爱好，都有自己的创伤与阴影。《唯有大海不悲伤》中，胡石磊带儿子在巴厘岛近海游泳，因一时走神，再回头看的时候，“就是那么一个瞬间，人就不见了”，儿子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妻子也与他离婚了，备受打击的胡石磊人生陷入了低谷。后来他无意中看到一部关于大海的纪录片，喜欢上了潜水，在他去世界各地潜水的过程中，他认识了大卫·霍克尼、雅辛娜、西村京太郎等各国潜友，逐渐走出了失去儿子的阴影，萌发出新的人生希望。在《鹰的阴影》中，陆英勇是一家互联网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小他十一岁的周翔是他的合作伙伴，他们是校友。二人结伴登山，陆英勇早就是乞力马扎罗山、麦金利峰、厄尔布鲁士峰和文森峰等各大洲最高峰的征服者，他不仅事业成功，还有一位气质高雅的妻子祁红。即将结婚的周翔初学登山，但就在此次登山的过程中，陆英勇告诉周翔，“我离婚了，就在上个月。”周翔望着自己崇拜的学兄，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与奥地利姑娘安娜一起登山，她的未婚夫在一次登山中葬身山谷，她来寻找他的殉难之处。他们在登山途中遭遇到邻国的恐怖分子，在陆英勇的帮助下，周翔终于挣脱绑匪，跑回国境线以内，他的胸口还揣着陆英勇写给前妻祁红的信。在《鳄鱼猎人》中，定居澳洲的新华人杜飞拍摄纪录片，也开旧车行，华人女孩何仪婷在澳大利亚被害，当地警方和老华人群体不仅不追查凶犯，反而置若罔闻，杜飞路见不平挺身而出，暗中进行调查，最终将凶犯弗兰克·奥布莱恩送入监狱，同时杜飞受邀拍摄猎捕一条巨型的白化鳄鱼的纪录片，几经波折，最终“白鳄鱼完全落网了”。
在对这三篇小说的评论中，程光炜指出，“潜水、登山、北漂和城市小说的时尚题材，这是华栋热衷的审美趣味，但它有了深沉的意味，有了他过去作品比较稀缺的对生命价值的独特思索。”吴佳燕认为，这“是一种与人群背向而行、走向高山大海的生态写作。他让我们穿过人山人海，重新
在《哈瓦那波浪》中，“我”与女友凌云吵架了，她是一个攀岩爱好者，“我”不同意她去探索贵州新发现的那个天坑，“结果她二话不说就自己飞回国内，我只好一个人先来到了哈瓦那”，“一边在古巴游荡，一边等待她的到来”，“我”喜欢冲浪，听古巴音乐，抽古巴雪茄，在巴拉德罗海滨度假区，“我”遇到了冲浪者德国人费舍尔和西班牙人艾来娜，跟他们一起冲浪，但在休息时，“我”收到“凌云坠崖牺牲了”的短信，继续冲浪，在一个巨浪面前，“我”瞬间失去平衡，落水昏迷了。不知道是谁把“我”救上岸，等“我”醒来时，很是想念凌云，“我想念着你，凌云，我们最终会在我们最开始相遇的地方，在夏威夷瓦胡岛边上的一棵椰子树下，在那里成为一粒沙，重新成为生命循环的元素。”在这篇小说中，“我”与凌云的情感线索只是一条副线，主线是“我”在哈瓦那游荡并与各国年轻人一起冲浪的过程。作者以“我”的视角带领我们领略了哈瓦那的风情，其中关于莫罗城堡、古巴音乐、古巴雪茄、冲浪起源的介绍，有机地融入小说的叙述之中，既富于异国风情，又具有时代特色。尤其是小说中各国冲浪人相聚在一起冲浪的描述，更让我们看到了全球化时代中国的世界视野，“一个德国人，一个西班牙人，一个中国人，我们三个年轻人在巴拉德罗沙滩上会合了”，而在冲浪的过程中，费舍尔、艾来娜与“我”在巨浪面前既相互竞争又彼此帮助，生动地展现了全球化时代的场景。小说中的“我”来自哪里？其中并未明确交代，只谈到“我们都在加拿大留学”，“我”从加拿大多伦多乘坐加航航班来到哈瓦那，最初在夏威夷的一处海湾与凌云相识，“我们都喜欢各种极限运动，都和父母亲关系不好，家境都很殷实”，我们从中不难看出，这是一对中产阶级或更高阶层的子女，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国际视野，也有着不一样的创伤、爱好以及对家庭的叛逆。
在《圣保罗在下雨》中，何东孤身一人来到巴西圣保罗，“对于他来说，至亲的人都没有了。他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不久前也去世了。妻子死了，孩子本来就没有。其他的亲戚都不来往。这就是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原因。”在同乡会和褚荣华会长的帮助下，他在圣保罗开了一间杂货铺，安顿下来。圣保罗治安很乱，为了应对不测，他把小时候练过的南少林拳捡起来，也常去华人开的“功夫公社”，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圣保罗当地的姑娘卡迪娜。在圣保罗待了一年之后，何东完全习惯了这里，他有自己的车子，在圣保罗买了一套自己的公寓。何东妻子的弟弟杨*到圣保罗来，但杨*和他所在代表团的几个人想去贫民窟考察，却被“几个当地人，拿着匕首，蒙着面，把他们几个人的包抢了”，何东在卡迪娜及其弟弟胡安的陪同下，勇闯贫民窟，以惊人的功夫将装有护照的包抢了回来，又请杨*吃了巴西烤肉。褚会长发来短信，说他在家中被绑匪绑架了，何东来到他所在的富人区，经过斗智斗勇，最终制服了绑匪。褚会长担心他会遭到绑匪同伙的报复，他便带着卡迪娜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在这篇小说中，我们同样跟随着何东的“眼睛”，看到了圣保罗的世态万象，绑匪横行的治安乱象，庞大而又逼仄的贫民窟，巨大的贫富差异，美味的巴西烤肉，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而一直在下的雨，又为之蒙上了一层神秘诡异的色彩。
《普罗旺斯晚霞》中的主人公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他带妻子和儿子来到法国，“一开始他们就计划得很周详，要先在巴黎玩几天，到处走走看看，游塞纳河，吃法国大餐，带孩子去埃菲尔铁塔，在巴黎逛累了，好好睡一个自然醒的觉。然后坐上租来的一辆车，沿着法国中南部的一条向东南方向走的斜线，穿越大半个法国，途径第戎，里昂，尼斯。先在尼斯海滩游泳，到达大普罗旺斯地区，在那里考察葡萄酒庄园。如果中意了，就买下来。”事情果然像他们设想的那么顺利，二〇一五年他在法国曾遇到巴塔克兰音乐厅恐怖袭击，此时阴影也已消去。到达普罗旺斯后，卡梅拉酒庄的主人老巴克先生热情接待了他们，请他们参观酒窖，品尝美酒，讲解酒庄的历史、酒庄分级制和葡萄酒的香型，表示“如果我们成交了，这座古堡的名字就要改成你的名字了。”第二天上午，老巴克先生架直升机带他们在空中俯瞰整座葡萄酒庄园，第一批上去的是妻子和儿子，他在下面等着，但是久等不来，后来才得知，“老巴克驾驶的飞机在罗纳河谷坠毁了，飞机掉到了河里”，当天下午，“从国内打来的他的公司财务部主任的电话，说检察院已经查封了他的房地产公司”，“也就是说，仅仅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他是人财两空，妻子，孩子，公司的钱财都没有了或者将没有了。”经历了人生突变的他，一个人来到普罗旺斯乡下，“普罗旺斯的晚霞是那么的美丽，也是那么的残酷”。小说中令人
在这里，胡石磊、陆英勇、杜飞、何东等人一样，是中国的新兴阶层及其代表，他们行走在世界各国，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这是全球化时代中国新兴阶层国际流动的生动写照。在西方学者所写的《当中国统治世界》《中国冲击》等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经济模式对世界的巨大冲击，在《美国工厂》《中国人来了》等纪录片中，我们也能看到中国人在世界上的形象已发生了巨大变化。但这样的冲击和变化很少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反映，邱华栋的这一系列小说填补了这个空白。不仅如此，更值得注意的是，邱华栋的小说不是从*治、经济学的角度表现他们的纵横捭阖，而是切入了他们生命中的创伤与阴影，在对他们个人故事的娓娓讲述中，融入了对时代的观察与思考，这既使叙述者与主人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也让小说更具文学与审美色彩。在小说的叙述中，诗意化的语言与象征，体验写作与智性写作的交融，舒缓的叙述语调与时尚元素的反差，使小说打上了邱华栋的鲜明印记。作为一个外国文学的巨量阅读者，邱华栋对五大洲四大洋的故事并不陌生，如今当他的主人公行走在他无数次想象的国度时，便给我们打开了一幅广阔、斑斓而又神秘的世界图景。从鲁迅、郁达夫到当下，一个世纪过去了，中国人的形象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中国故事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可以在邱华栋的小说中，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新的中国故事，以及其中蕴含的历史沧桑与复杂韵味。
年第6期目录
芳草新语
新才子书
普罗旺斯晚霞（短篇小说）/邱华栋
哈瓦那波浪（短篇小说）/邱华栋
圣保罗在下雨（短篇小说）/邱华栋
中国故事（创作谈）/邱华栋
新时代的中国故事及其世界图景（评论）/李云雷
邱华栋地图上的中国与世界（评论）/李蔚超
远行者必有风景：邱华栋的世界地理学（评论）/季亚娅
编辑手记
短篇小说
香樟树/平凡
村旗/石野
中篇小说
麻雀寓言/宋离人
芳草文史
寻找台湾第一才子吕赫若/蓝博洲
风范汉诗
好事近（十八首）/清平
改变（十六首）/王学芯
车站（十首）/王晖
天蒙蒙亮（二十二首）/康雪
现代汉语诗歌的关键词——总体性诗人：长诗与终极文本/霍俊明
当代文学名家：田天（封二、封三）
篇名书法：李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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