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平凡度日,不如取悦自己。
我叫周芳,今年41岁,一个整天围着水转的湘妹子。最近几年,我有一半以上的天数都穿着潜水服,背着十几公斤重的装备在水下拍摄。因为热爱摄影,我从一名潜水爱好者转型成为纪录片导演,七大洲去过六个,四大洋也全都潜过,前后拍了三部纪录片。
年11月在墨西哥坎昆潜水,如今“潜女郎”成了我的身份标签。
人到中年,按说应该稳字当先,但我还是辞掉了百万年薪的投行经理工作,想听从心底的召唤,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35岁以前,我的人生一直行驶在“正确”的轨道上:考大学、出国读研、进名企工作、回国结婚生子,虽然早早地实现了财务自由、家庭也很和睦,却总觉得生活有些乏味,缺少创造力和新鲜感。从小到大,已经错过了太多次做自己的机会。
小时候和妈妈在长沙公园的合影。
我年出生,成长在一个相对传统的家庭,父亲是*人,母亲在监狱工作。由于家里管得严,我从小比较听话,在学校里是典型的学霸,高中就读于湖南有名的雅礼中学重点班。那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战地记者,哪里战火纷飞就往哪里跑,去记录普通人看不到的场面。家里有部理光牌胶卷相机,我没事就抱着摆弄。
小时候和妈妈在长沙公园的合影。
父母都知道我喜欢摄影,但他们希望我将来也能穿制服、端铁饭碗。高考填志愿,我最终还是听从家里人的建议,报考了并不感兴趣的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法学专业。
警校管分配,我们学校的毕业生有机会到公安部、各个省的公安厅、安全厅任职,在那个年代是非常不错的出路。缺点是一进学校就实行*事化管理,校门都不能随便出入。宝贵的周末时间,我常常用来外出采风,背着相机爬香山,爬八大处,到处拍风景。
年,我和大学同学在校园里拍的集体照,当年的警服是*绿色。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不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临毕业前,我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不进体制单位,换个专业继续读研。印象中,班里好像只有两人没服从就业分配,其中一个就是我。
毕业后应聘工作,我成功进入一家美国石油公司的驻华机构,边上班边考托福,准备申请美国高校的工商管理硕士。选这个专业也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觉得学法律的转到理工科不大可能,管理学科更容易申请。当时的想法比较功利,出国就是为了镀一层金,将来回国好就业。
年,我收到了美国俄克拉荷马市大学的录取通知。到了国外,我依然保持学霸的劲头,成为少数拿到荣誉学位的外国人。论学习能力,我不比任何人差,唯一觉得跟美国学生有差距的就是独立性不够,在国内习惯了有事家人朋友帮忙,出国后一切都要靠自己,留学期间最大的收获就是锻炼了独立意识和韧性。
我的硕士毕业证书。
毕业后,我留在美国的一家投行工作,每年的工资、提成、分红加起来能达到人民币万。这笔钱不是少数,原本我打算好好干几年再回国发展,却没想到被家人的一通电话打乱计划。年,我得知父亲被查出肝癌,当即买机票回国,考虑到自己是独生子女,只得忍痛放弃了美国的工作。
送走父亲之后,我来到北京的一家投行任职,与此同时继续提升学历。年,我取得了东北财经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学位,作为合伙人级别的职业经理,我的年薪和在美国时差不多,依然能达到百万以上,没有房贷、车贷这些压力。但工作几年之后,我感觉生活越来越乏味,每天在工作和家庭之间两点一线,出差还免不了应酬,再怎么努力也无非多一些收入,内心深处的满足感很难获得。
为了保持活力,每年宝贵的几个假期,我都用来旅拍,在*、西藏、四川、云南自驾,去尼泊尔、不丹徒步。有了三个孩子的我,并不想因为母亲的身份被家庭所束缚,依然坚持跑户外、玩摄影。
去马来西亚山打根海龟岛旅拍,我身后是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
一次和朋友聊天时,对方给我分享了她在海底潜水时拍的一套写真,我看完很惊讶,以前从不知道海底可以拍出那么好看的照片。没多久,我报名参加了海南的一个潜水培训班,前三天在泳池里学理论和基础动作,三天后直接到开放海域练习,一周时间就把初级潜水证书拿到手。
很多人到水下会害怕,容易产生幽闭恐惧症,我反倒很喜欢那种安静的感觉,在水下可以完全放松,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每一口气是绵长的还是急促的,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可以以此判断自己的心情是焦虑、失落还是平静、兴奋,这是一个很好的自省过程。
第一次潜到海底,我心里凉了大半截,原本以为水下非常通透,下去之后才发现能见度不好,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两颗珊瑚,也没什么鱼,乌漆漆一片,拿个相机都不知道拍什么,最后只能失望而归。
那年冬季,我跟家人去澳大利亚大堡礁度假,坐船出海的时候船员介绍说可以提供潜水装备,有潜水证的游客只用付50澳币,没潜水证的要教练带着,得付多。我当时其实不太想潜水,心想既然考了潜水证,不如下去看一看,反正比没证的省钱。结果下水之后,完全颠覆了我对海底世界的认知。
年,我在澳大利亚大堡礁水下拍的游客照,几条小鱼游到了镜头前。
那片海域能见度非常好,海底有很多彩色珊瑚,各种各样的鱼在身边游来游去,人到了水下就像是进入一个大水族箱,可以静下心来欣赏大自然的杰作。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海底不都是上次看到的那样。度完假回来,我花四万多买了套相机防水设备,利用假期去世界各个潜水圣地打卡。几年下来,七大洲四大洋只剩南极洲没去过。
我出海必带的海事卫星电话,普通手机经常没信号。
记得有次去古巴潜水,手机没信号,我妈有8天时间没联系上我,接通电话后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你能不能让我多活几天?”从那以后,我就花多元买了一个海事卫星电话,走哪都带着,没事就给家里报平安。家人们主要是为了确保我安全,其它不干涉,觉得有个爱好挺好。
海底最有意思的就是各种动物,拍着拍着,我对鲨鱼入了迷。第一次遇见鲨鱼是在塞班岛,面前出现一条1米5长的礁鲨,我刚开始还有点害怕,后来发现它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之后我又陆续见过牛头鲨、护士鲨、角鲨、鲸鲨,加起来大概40多种,我将这些照片收纳成专题,有意去拍摄更多鲨鱼。
年,我专程前往墨西哥瓜达卢佩拍摄大白鲨。按照当地法规,人必须躲在铁笼子里才能下水拍摄。
以前我觉得鲨鱼很恐怖,认为它是一种头脑简单的生物,只知道捕食、繁殖,后来却发现鲨鱼远比我想象的聪明,甚至像人一样有情感。我认识一位潜水向导,他每年都会带着食物去固定水域跟虎鲨相处,虎鲨被吸引过来后,会像撒娇一样往向导身上蹭,有时候还来回翻转身体,像是在跟人玩耍,换我过去,它却怎么都不靠近。这改变了我对鲨鱼的看法,就像当初误以所有海域都是乌漆漆一片。
为了让更多人了解鲨鱼,我带着照片和视频参加过几次公益展映,后来又把鲨鱼在内的潜水素材剪成了一部《潜行天下》记录片。上线之后收到一些反响,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认为不够专业。反思过后,我觉得用利用业余时间确实很难做出专业的东西,有了辞职转型的想法。年,我干脆利落地辞了职,转头就报名参加了一个纪录片户外导演班,三个月课程结束后,开始全职从事水下摄影。
年2月,我在俄罗斯北极圈内冰潜。
在俄罗斯的时候,我遇到一位当地教练,他问我知道不知道云南的抚仙湖,说他在那里潜过水,看到水下的景色很美。我挺不好意思的,因为确实没去过,以前只顾着打卡国外的知名潜点,反而把国内的好地方忽视了。
这件事点醒了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拍一部中国自己的水下纪录片,找几个潜水圈的朋友一商量,大家都挺感兴趣。我是投行出身,很清楚做事不能只靠情怀,理性地分析了做纪录片的成本和回报,规划好什么时间完成,成本控制在多少以内,如何入股如何分账,大家听完都觉得可行,一个团队就这样成立。我们给自己定下目标——力争成为中国水下摄影领域的标杆,就像大家提起美食纪录片,首先想到的就是《舌尖上的中国》和导演陈晓卿。
年11月,我在云南抚仙湖龙王洞旁采访附近村民。
两年七个月的时间,我和团队其他5个人跑了24座城市。除了前期考察和后期剪辑,剩下的时间大都在水下拍摄,少的时候在水下待两三个小时,多的时候一天要泡十个小时。
在海南拍摄珊瑚产卵时,我们连着蹲守7夜,因为珊瑚一年就产那么一次卵,一次只持续20分钟。我们每天从晚上八点守到零点,终于成功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画面。北方地区水温低,在河北潘家口,我们潜入水温只有7度的水域拍摄水下长城,由于失温严重,只能分次下去,一次待四五十分钟,回到水面调整回温后再继续拍摄,如此反复。
我在河北拍摄水下长城,很多墙砖依然保存完好。
由于水下压力大,人潜到一定深度后血液中的氮气含量会增多,拍完不能直接上潜,需要隔一段距离做一次停留减压,等待血液恢复正常,否则容易引起血管栓塞。我有时候拍着拍着就忘了时间,导致剩余气量不足,原本要在水下停留20分钟,可能只停留10分钟就上去了。所以自从拍纪录片之后,每年我都要去高压氧舱做保健治疗,把体内可能堆积的氮气排出来。
常年下水,导致我的手指蜕皮严重。
我们拍摄的地方几乎都在野外,没有条件洗热水澡换衣服,潜水服经常一捂就是一天,气瓶、铅块这些装备也比较重,加起来有十几公斤,很耗体力。没多久,我身上开始出现风湿症状,一到雨季或者湿气比较大的环境肩膀就疼得厉害。
即便穿着干式潜水服,在水下时间长了,寒气也会侵入体内。
潜水属于极限运动,除了可能引起的慢性病,各种潜在危险有很多。年,我在广西拍摄水下洞穴的时候,就曾在水下18米深的地方遭遇过一次险情。当时我和一位女摄影师在水下发现了一只盲虾,两个人都忙着拍,慢慢离开了引导绳,跟着盲虾进入一个侧洞。原本视线不错,但就在一两个呼吸间,整个侧洞里的浮尘被我们呼出的气泡扰乱,水体变得非常浑浊,能见度瞬间变为零。
我们俩都带有头灯,然而灯芯是-度大面积散射的,并不能判断出光源来自哪里。水实在太浑,气量表就在腰间也看不清刻度,我每呼吸一口都谨小慎微,生怕消耗掉仅有的气体,只能强迫自己放松,一紧张气量会消耗得更快。
广西有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溶洞的路线错综复杂。
下水之前,我对侧洞的情况并不了解,洞穴里的很多地方从古至今无人踏足过,没有任何资料可供参考。侧洞有可能是个死胡同,也可能有其它分叉口,甚至延伸几百米长,找不对路,人就会困在里面直到耗尽氧气。万幸的是,我摸了十几米后发现前面是条死路,立即往反方向撤,撤离过程中碰到了同样失去方向的队友。前后耽误了有10分钟,摸到主洞竖直的洞壁才算松了一口气,确定我们已经走出测洞。
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很大的警醒,虽然没留下阴影,该下洞穴照样下,但在之后的拍摄中更懂得取舍,再好的题材,只要有可能造成危险,我都会放弃拍摄。每次拍摄前,都会给所有成员买保险。
年11月,广西都安县莲花洞,由于光线不足,我在头部和摄像机上加装了照明设备。
最近一年来,好多亲戚朋友劝我,说我年纪慢慢大了,体能不比年轻的时候,尽量还是少潜水。我理解他们的担心,但自我感觉身体状态还好,在国外潜水的时候碰见过七十多岁的老人,人家体力虽然没以前强,换个轻一点的气瓶也照样下水。既然决定做水下摄影这件事,我就会坚持下去,怎么着也要潜到60岁。
每次出门拍摄,我都得“负重前行”,潜水和摄影装备一件不能少。
三十多岁的时候才搞清楚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听上去好像有点晚,但人生还长,我愿意把将来的时间都用来做好这件事。人活一场,有时候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上学的时候,我争做最好的学生;在投行工作,我努力成为最有能力的职业经理人,现在换了赛道也一样。当一个人拥有了真正的爱好,就会觉得人生太短,而时间宝贵,不如抛开世俗偏见,最大限度地取悦自己。
口述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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