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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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5/5 19: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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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小华模特:常存

01

南极,麦克默多站。

飞机降落在两米多厚的冰面上,不用人叫,纪烬就被颠醒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行李——录像带还在。

从业以来,她还没遇上过这么惊险的项目。虽说“南极科考纪录片”这个提案听起来就充满困难,但“因为航空公司运错行李而丢失拍摄素材”这种事,对编导来说简直像是*故事。

好在一番操作下,她总算摸清了录像带的去向。和大部队兵分两路后,纪烬在新西兰拿到了这批带子,然后便独自踏上了奔赴南极的旅程。

去南极,说起来激动人心,但一个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更何况这趟飞机并不能直接把她送往最终的目的地——她得先在麦克默多站独自住两天,才能等来把她接往乔治王岛的飞机。那里,才是中国科考站以及摄制组所在的地方。

总之,纪烬从飞机上下来时,真是孤独而茫然。

她原本不必这么茫然的,因为领队在电话里说会有个中国人来机场接她。然而四顾之下,且不说这万里冰原是否算是机场,她也确实没见着半个同胞。

纪烬就在这南极的寒风中站了半个小时,几乎站成一座冰雕。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把生命献给这片纯白大陆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摩托车的咆哮。伴随着被车轮卷起的白雪,一辆雪地摩托风驰电掣地冲到纪烬眼前。

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男人掀开防雪盲的墨镜,冲她大吼:“纪静吗?”

纪烬急忙点头,在他的示意下爬上车后座。片刻后,她又凑近对方的耳朵喊了回去:“纪烬!灰烬的烬!”

对方哦了一声,转身和她握手:“章焰,焰火的焰。”

02

扪心自问,纪烬对章焰的第一印象还挺差的。迟到了半个小时毫无解释就算了,还叫错了她的名字。更别说他把纪烬丢到住处后,连句嘱咐都没有就再次消失了。

相比一个科研中心,麦克默多站倒更像是一座雪山中的矿场。站里住了一千多人,既有科研人员,也有建筑工人和厨师。来往的叉车把雪地碾出一片泥泞,纪烬站在泥泞旁边,感觉自己对南极的美好想象也被一片一片碾碎了。

她怀揣着这种失落睡去,再醒来时,同住的欧洲妹子已经穿戴整齐。

“你去做什么?”

“求生课,”对方招呼她,“到这儿的人都能参加,讲怎样在雪地里搭雪屋和挖地沟。你快穿衣服,咱们一起去。”

反正也无事可做,纪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意外的邀请。不过她今天长了教训,为了保暖,衣服比昨天穿厚了两层——谁知又一次失策了!

这求生课可真是实打实的“求生”,教练让他们把积雪切成雪砖,然后再一块一块地码成雪屋。除此之外,她还得挖地沟、清废料,爬进爬出,几乎累没了半条命。

而当她像个笨拙的球体一样滚出雪屋时,在一旁狂笑的章焰足够让人骤然恼火。

“你这是建屋呢还是建坟呢?”章焰说,“睡到半夜就得把人活埋了吧。”

纪烬只想在此刻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对方忽然弯下腰,把她扒拉到一旁,然后钻进了那间狭窄的雪屋里。

“铲子给我,”章焰在里面喊,声音被松软的雪吸收了大半,“再搬几块雪砖过来。”

他做事特别快,没一会儿就把纪烬那座不像样的雪屋造得整整齐齐。纪烬想看看里面,谁知刚蹲到门口,一铲雪便迎面扑来,拍了她一脸。

章焰爬出来的时候,纪烬眉毛上都挂着雪,正在往外吐冰碴。他也不觉得抱歉,还问她:“你怎么不出声啊?”

“你也不看一眼有没有人!”

“你进去试试,转个身都费劲,我还往外看?”

两个人斗起嘴来,纪烬真是要被这个人气死。但求生课的教练此时赶到——这个金发碧眼的澳洲男人看到章焰后,很兴奋地捶了他一拳。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跟我说?”

出乎纪烬意料的是,章焰的英语发音极其标准:“昨天刚到。本来准备送完东西就去找你的,谁知道罗斯海上有人发生意外,我一小时前才把人送走。”

纪烬这才恍然大悟——他昨天是在帮忙救援?怪不得来去匆匆的。对方又和教练寒暄了一会儿,然后便转向纪烬:“这课你还继续上吗?他们待到后半夜,留下的人得住在自己搭的坟里。”

我们不是在搭坟!

纪烬真是要被这个人的刻薄给气死。可是真让她在这儿睡一晚,怕是手指都会被冻掉,于是她果断地摇了摇头:“不上了!走吧!”

提前走挺好的,她还能搭章焰的雪地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回到住处,章焰和纪烬一同踏进温暖的房间。

空间有限,科考站的住宿已经不分男女。章焰挑了窗边的一处床铺,便一件件解开身上的防护衣物。

头盔、墨镜、帽子和外套,他手脚利索,再转向纪烬时,露出的脸竟然出乎意料的年轻。

寸头、剑眉和锐利的鼻梁,左耳上有耳钉。即便南极的风和紫外线让他的皮肤粗糙发红,却遮不住本身骨相的优越。

纪烬打量了对方一会儿,非常诚恳地说:“你挺帅的。”

章焰乐了:“谢谢。”

纪烬又说:“就是可惜长了一张嘴。”

03

好在飞机第二天就途经麦克默多站,顺便把他们两个人一并捎走。虽说到了乔治王岛两个人仍旧同处科考站,但终究不必如当下一般朝夕相处——再和章焰过两天,纪烬真的担心自己会在这法外之地将他暗杀了。

把素材送到导演手里后,纪烬也松了一口气。她又休息了一晚,便投入到紧锣密鼓的工作中。

除了春夏秋冬,南极也按极昼与极夜划分两季。摄制组抵达时正值极昼期,是难得的*金科考时段。如果抓紧时间拍的话,他们不但能拍到日常的气候测评,还能跟着科考队出海。而科考队的好客也出乎她的意料——毕竟他们能见到的人太少了,而极地的日子又太难熬了。

除了章焰。

也不能说他不配合,但你能感觉到他的不情愿。他不愿出现在镜头里,不愿和导演与编导们攀谈,更不愿展示自己的工作。有一次纪烬听到他和队友闲聊,别人让他积极一点,他却说:“你们还不知道我吗?我一直说除了科考人员,不建议别人来南极,太危险了。”

不能说他说得不对,但站在自己的角度,纪烬还是有点被打击到。总之,章焰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让他本身是个海洋生物学家的事还是科考队的厨师告诉纪烬的。

在南极,吃饭很重要。刘师傅是科考队唯一的厨师,也出乎意料地健谈。摄制组去拍他那天,他对各个科考队员的个性如数家珍,并特意提及章焰。

“这个小伙子很有本事,”刘师傅说,“做海洋生物研究的,会潜水,还会开船。听说他去年发现了两个新物种?嗨,我也不懂,反正是有出息。”

“他这么厉害?”纪烬忍不住发问,“倒真没看出来。我第一眼见他,还以为他是给南极建筑工地开叉车的呢。”

也不知道这话怎么就被人传了出去。第二天摄制组去拍企鹅的时候,送他们过去的人正好是章焰。纪烬抱着一堆器材坐在副驾驶座上仰望他,小声问:“你今天没有工作啊?”

“啊,”章焰说,“我一开叉车的,这就是我的工作。”

后排传来大伙惊天动地的笑声。

在南极,每一次出行都得大动干戈。一行人从车换到船,总算踏上了以企鹅聚集地著称的阿德利岛。和海洋馆里那些懒洋洋的企鹅不同,这里的每一只企鹅都张开翅膀满地乱跑,一点也不怕人。

两位摄影老师立刻开始抓拍素材,章焰也在纪烬的强烈要求下对着镜头介绍了几句企鹅种族的变迁。拍完后不久,海面上忽然又传来船只的马达声。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上了岛。

纪烬来南极前曾研究过大量的资料,几乎在看到那老人的一瞬间,她便认出对方是以研究企鹅著称的一位博士。更让她惊讶的是,对他们一向冷淡的章焰在对方登上岛时迅速迎了上去。

这下她能肯定章焰在国外留过学了,因为他与这位老人谈话时提及了一些同学的现状。纪烬听他们讲了一会儿,便转身看起岛屿上的企鹅来。

阿德利岛的企鹅数以万计,一些躺在海边的礁石上,一些则在冰原边缘觅食。纪烬此生还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用手遮住阳光,不由自主地往更远的地方望去。

远处是茫茫雪原和连绵的群山。

白雪反射了阳光,纵然戴着墨镜,她也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她的目光忽然被一个黑点吸引了。

那是一只落单的企鹅。

不,相比落单,它更像是自己脱离了队伍。不远处便是栖息地与觅食点,它却呆呆地站在雪原上,眺望远处的群山。

沉吟片刻后,它忽然蹒跚着朝山的方向走过去。

“喂,喂,”纪烬忍不住抓住章焰的胳膊,“那只企鹅要去做什么?”

她指向企鹅的动作说明了一切,老博士甚至不需要翻译。他远远地看了那只企鹅一眼,代替章焰回答她:“有时候,企鹅会发疯。”

“发疯?”她用英语反问,“什么意思?它为什么不和它的同伴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孩子,”博士很慈祥,“你不必惊讶,这种事经常发生。它们离开同伴,朝着远山走去。没有人知道它们的目的地,更不清楚是什么吸引了它们。”

“可是……”纪烬动用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生物与地理知识,“可是那边没有海,山还有几十公里,它会死的。”

她看向章焰:“我们去把它带回来吧?它或许只是迷失了方向,这不算人类干涉自然行为……”

“这就是干涉,”章焰打断了她,“我们没有权利决定它的命运。既然它选择走向群山,那里就一定存在着它想要的东西。”

“那里什么都没有,”纪烬心里忽然生起无名之火,“你肯定比我清楚。那里只有雪,没有吃的,也没有其他企鹅。等它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它已经回不来了……”

章焰这回没有打断她,直到她辩解到无话可说。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再次开口,嗓音有些疲惫:“你以为我没有带它们回来过吗?”

纪烬一愣。

“我曾把一只企鹅带了回来,”他说,“可是我放开它后,它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栖息地,继续走向群山。并且因为我,它不得不多走两倍的路。”

章焰注视着她:“我再也没见过那只企鹅。”

它抵达了群山吗?抑或是死在了去往群山的路上?章焰没有说,因为他也无从得知。

只是从那天起,他知道,人无法拦住一只发疯的企鹅,就好像当年也没人拦得住他一样。

他们都有自己的群山要奔赴。

而此刻,面前的女孩眼里有和他当初一样的执拗。她还很年轻,因为自己无力独自前往岛屿深处而感到内疚,也因为他拒绝施以援手而感到愤怒。

漫长的对峙后,她一把扭过头去,拒绝再和他说话。

04

纪烬几天都没理章焰。

起初他也乐得清净,但到后面,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安。自然法则或许残酷,但他传达的方式也太过不近人情了。更何况他听说这个纪烬刚毕业——祖国的花朵才刚绽开,他不能就这么给掐折了。

于是在一个休息日,他主动带纪烬和摄影师去了一处荒凉的考察点——那是一个建在结冰海域上的海豹研究中心,还从未被别的团队拍摄过。对纪烬这一行来说,“独家”总是令人振奋的。结束拍摄后,纪烬走出门,正撞上章焰蹲在地上看海豹。

她忽然意识到,章焰经常会有这种举动。

他不说话的时候,就会这样沉默地凝视某种生物。有时候是企鹅,有时候是海豹,有时候是冰面下的鱼群。

他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其实光看脸纪烬也能想象出,章焰这号人以前在学校里肯定很受欢迎。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跑到南极这种地方呢?而且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

她慢慢地走过去。

这是结了冰的海面,冰层厚达两米,时常让人产生身处陆地的错觉。可是当四周十分安静时,你甚至可以听到脚下冰层开裂的声音。纪烬走到章焰身边,刚想说话,对方却用手指抵住了嘴唇。

他示意她坐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按照他的指令坐到冰上,又侧身贴近冰层。而在她的耳朵与冰层相触的一瞬间,她听到了来自海底生物的鸣叫。

那是一个很奇异的瞬间——你一直知道自己的脚下是海洋,但在鸣叫声传来时,你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脚下的世界是另一群生物的繁衍生息之处。那些叫声充满科幻感,间或夹杂着长叹与轰鸣。

而这一切动听的声响,都需要你向自然俯下身,才能听见。

他们在冰面上听了一个世纪这来自异世界的声响,纪烬才从海底世界抽离出来。她看向章焰,章焰也在看她。

她用很低的声音问他:“章焰,你孤独吗?”

章焰笑笑,没有回答。

05

纪烬这次参加拍摄的南极纪录片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大项目,光策划时就备了三十多集。因此与以往那些来一个月就走的摄制组比起来,他们所停留的时间之久,足以和科考队的队员们处出感情。

那是一个封闭又艰难的环境。窗外时常刮起大风,科研站也没有信号与网络。人们聚集在一起打球、聊天、喝酒,以及畅想漫长的一生。纪烬他们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些科考队员的生活,并在后期逐渐从记录者转变为参与者。

章焰的态度也显而易见地软化了。他接纳了这些外来的客人,还在空闲时教会了纪烬吹口琴。然而纪烬的音乐天赋实在不佳,每每吹奏,琴声犹如拉锯。因此站长安排她在早晨练习,因为没人能在纪烬的琴曲下赖床。

每到此时,队友便会对着章焰喊:“你不干人事!”

章焰也一脸悲痛的表情:“确实怪我。”

拍摄接近尾声时,纪烬得到消息——章焰会和船队出海,进行海洋生物的探测。更激动人心的是,科考队今年配了新的潜水服,能深入更遥远的海域。

她迅速和导演通报了情况,并得到了跟踪拍摄的批准。

出海那天晴空万里,纪烬期待极了,章焰的心情也不错。一行人吵吵嚷嚷地开船,分明是科考,气氛倒像是去郊游。

因为这次要潜水,因此船只的规格也比往常要高。船壁由阻风的材料密封,船底有一块铁板可以移开,以便人换上潜水服后直接入水。

纪烬倒是也在别的地方潜过水,但那和在南极似乎完全是两码事。这儿冰下的水温极低,人入水前须得穿一层厚厚的隔寒服。纪烬看着章焰逐渐没入水下,心下不由得有些紧张。

“两点前回来。”队友掐着表对入水的章焰说。

章焰负责海底考察,其他队友则在海面上做文章。纪烬和摄影师把画面拍了个七七八八,再看手表时,已是两点过十分了。

章焰还没回来?纪烬心一惊,急忙回到船舱。好在几乎是在她进舱的同一时刻,水咕咚一声响,章焰冒出了头。然而不等她询问,男人就摘掉面具,焦急地说:“给我换个氧气瓶,我还得下去。”

队友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怎么了?”

“有人被困在冰窟里了,”他哗啦一声出了水,“上半身在外面,下半身在冰窟里,腿不知道被什么缠住了。关键是那个冰窟太窄,我钻不进去。”

外面的人听到声音,也进到船舱里加入讨论。很快,章焰显而易见地暴躁起来:“你们还说什么!再耽搁人都要没命了!”

“我们是怕你们俩都没命!”队友的声音比他的还大,“你都说你进不去冰窟,再进一次肯定得想别的办法!”

一阵喧哗里,纪烬忽然插了一句:“我去吧。”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我有潜水证,也独立下潜不少次了。听章焰的意思,是得有人游进洞窟把缠住对方腿的东西给解开。我体型小,说不定能进去……”

“纪烬,”章焰打断她,“这不是闹着玩的。你没在南极潜过,就算有经验也很危险。”

“章焰,你上来已经五分钟了,”纪烬直视他,“再说可就来不及了。”

他愣了一瞬,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清澈,也很笃定。

三秒后,他做出了决定。

“好,纪烬和我一起下水。”他说完,迅速更换氧气瓶,并指挥其他人给纪烬换潜水服,“我带路,纪烬进冰窟。”

南极的潜水设备果然不同寻常,纪烬被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即便有隔寒服,寒气仍在她下水的一瞬间浸入五脏六腑。

她抬起头,跟着章焰模糊的身影,潜向海域深处。

纪烬的潜水证是在海岛考下来的,以往的下潜多是为了看珊瑚。热带的海底五彩缤纷,南极的海底却像是空旷的宇宙。在寒冷彻底将她吞噬以前,他们终于抵达了冰窟。

被困住的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像水草一般摇曳着。章焰对她比了个手势,纪烬便从冰窟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纪烬回到船上时,四肢基本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没有任何预备训练,第一次在南极下潜就潜得这么深,身体明显承受不住负荷。被救回的潜水员呼吸尚存,她听到船头的欢呼声后,便脱力一般倒下了。

一旁的章焰眼明手快地把她抱住。

“怎么回事?”

纪烬被冻得结结巴巴:“好……好像……被冻僵了……一点力气都没有……”

章焰的神色有些凝重。他把纪烬带到一处放设备的船舱里,然后便帮她把潜水服和隔寒服都脱掉。她里面只剩一层薄薄的贴身防寒服,好在是干的。

章焰把外套解开,对她说:“你进来。”

纪烬还是结结巴巴的,她简直担心自己被冻了这一场,后半辈子都会要结巴下去:“不……不……不好吧。”

章焰看向她的眼神很无奈:“都什么时候了!进来!”

纪烬认栽一般栽了进去。章焰把衣服系好,暖意便不断地由他的身体传递给纪烬。她刚想道谢,章焰又开口了:“知道你矮,可没想到这么矮。”

她艰难地抬起头,一字一字道:“你……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06

他们救回来的是一个意大利的科学家。很快,感谢信到了,来自国内的表扬信也到了。站长讲究礼尚往来,收下感谢的礼物后,便请传消息的人邀请对方来参加下周的元旦联欢。

没错,元旦联欢。虽说科考队身处极地,但节日是样样都不落下。庆祝所有值得庆祝的事,这也是极地常住民们振奋士气的一种方式。往日邀请的宾客都是同在乔治王岛的友邻国家,这位意大利的朋友虽然离得有些远,但救命之恩在前,他也很快就传回应邀的消息。

佳节当前,刘师傅很高兴。虽然每次聚餐都会让他累掉一层皮,但他还是很乐于看到队员们吃到美食后的快乐模样。不过这次人实在太多,于是纪烬和几个队员主动请缨,提前一天到厨房帮他准备食材。

准备的时候聊起来,她才知道,原来不光这些节日,刘师傅连队员们过生日的时间都记了下来。说得兴起,他还拿了小本子给纪烬看——纪烬赶忙示意摄像过来抓拍这珍贵的画面。

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着队员们的生日和饮食习惯。谁过生日,当天的饭菜就会特意偏向谁,还会加一块蛋糕。只是……

纪烬的目光忽然被章焰的名字吸引了。

他的生日就在元旦的第二天,可刘师傅却把他的名字用三道横线划掉了。纪烬提出疑惑,却看见刘师傅的神色微微一变……

“小章不过生日。”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把本子收回口袋里,“你们食材都切好了吗?”

不过生日?

纪烬没有时间疑惑太久。食材的准备量太大,把她累了个半死。她一觉睡过去,连第二天的联欢会都迟到了。

进门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她挤到台子边想拿点吃的,筷子刚拿起,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时,看到的是一张略显陌生的脸。纪烬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被她救回来那个意大利人嘛!

两个人迅速交谈起来,对方一再表达谢意,还说上次的感谢太过简陋,等他回到意大利还要准备一份大礼。最后他又向她发出邀请,希望她过几天能去他们意大利的科考站做客……

这份来自意大利的热情让纪烬实在难以推辞。对方看她的眼神越发含情脉脉,是一副“你救了我的人我就要以身相许”的深情。正焦灼之际,章焰终于赶到了。

他及时制止了对方的贴面礼,并指出那天是自己发现了冰窟的意外,因此这位老兄这似火的热情大可也分给他一些。这位科学家几度和纪烬搭话不成,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但临走前,他仍向纪烬振臂高呼:“我在冰穹C的科考站等你!美酒、音乐,与我来自佛罗伦萨的爱意!”

纪烬笑得一脸僵硬。直到对方走后,章焰才不冷不淡地说:“一秒没看着就聊起来了哈。”

纪烬尬笑着舀饭,舀了一会儿才觉出不对:“我和谁聊是我的自由吧?你管我呢?”

章焰一哑,难得被人噎住,纪烬一脸得胜地离开饭台。只有刘师傅掂着饭勺,在一旁毫无预兆地朗诵起来:“爱一个人,像是突然有了铠甲,又有了软肋……”

章焰猛然回头,语气非常暴躁:“刘师傅,你们做厨子的需要这么高的文化水平吗?”

刘师傅堪堪住口。沉默片刻,他又说:“对了,这小妮子昨天问我,明天是不是你生日。”

章焰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回漠然。短暂的沉默后,他说:“我跟您提过,我不过生日。”

07

每到这天,章焰就醒得非常早。

大部分队友尚在昏睡,他轻手轻脚地穿衣洗漱,然后就离开了寝室。到食堂时刘师傅已在忙碌,早点还没上齐,但他要的白酒已经帮他热好了。

章焰道了声谢,把酒倒进保温瓶里。一转身,他却看到纪烬在另一侧拿着个馒头,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章焰想也知道她是想问生日的事,于是并不说话,随便拿了几样早点就开吃。三分钟后,纪烬端着餐盘移到了他身边。

“你……”她斟酌着用词,“你今天……要出门啊?”

他穿着厚重的防寒服,一看就是要出门办事。章焰嗯了一声,又听到她问:“今天不是休息吗?你去干什么呀?”

“见一个朋友。”

纪烬一愣,神情随即放松下来。她一推餐盘,说:“嗨,我说你怎么不在科考队过生日呢,原来是去找朋友过啊,怪不得刚才拿酒……”

“谁说……”章焰抬起头,“谁说见朋友就是去过生日?”

这句话说完,他再没了胃口,又喝了一口粥,便起身把墨镜和帽子戴上。

“我去发动雪地摩托车,”他说,“你要是也想来,就去换身防寒的衣服。”

纪烬正愣着,闻言赶忙点头。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一行将会解开他身上很多谜团。

门外,是永不落日的极昼。

雪地摩托车在雪原上行驶,噪音回荡在寂静的南极大陆上。科考站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而远处,逐渐升起一处闪烁着银色的高地。

直到摩托车开近,纪烬才意识到,那些银色的反光物竟然是……

十字架。

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几十座十字架面朝北方矗立。纪烬随着章焰爬上高地——坟墓中的冒险者来自世界各地,而如今,他们都留在了南极。

章焰在一个刻着中文名字的墓前停下脚步,墓主人叫“孟时谦”。他从怀中掏出白酒,自己喝了一口,又将剩下的酒尽数洒在雪地上。

白雪因为被濡湿而迅速塌陷。

一切事物都在静默中发生,但纪烬已明白所有。孟时谦的生卒年月只相隔二十四年,而他死亡的日期,正是这一天——正是章焰的生日。

他如何在故友的忌日庆祝生日?

南极的风太冷了,而章焰就在这风中开了口。他说他与孟时谦在留学时师从同一位导师,正是他们在企鹅岛遇到的那位老人。五年前,他们跟随导师来到南极考察,孟时谦却因遭遇暴雪意外身亡。而令章焰难以释怀的是,孟时谦那天……

是替他前往的勘测地。

他那天因感染风寒躲过了生死的劫难,可活着也不见得更好受。他在每一个深夜看到孟时谦离开营地前的景象——他和自己核对了勘测的细节,又嘱咐自己好好休息,甚至提到晚上回来要给自己过生日……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南极深处幽蓝的寒冰。

浑浑噩噩了整整一年,他又跟着导师回到了南极。毕业后,他直接报名了国内的南极科考。家人反对,当时的女友也因此与他分了手。可他就像那只执着于奔赴群山的企鹅一般,朝着一个必死无疑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来到这里。

这条命是他从朋友那儿偷来的,他用把自己囚禁在南极的方式来惩罚自己。

回去的路上,纪烬一言不发。她后悔自己非要问出他的往事,这撕开他的伤口的讲述也让她心里难过起来。回到大本营时,乔治王岛又刮起了风雪,可纪烬却在进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墙之隔,便是队友们谈天说笑的声音。章焰回过头,不解地看她。

纪烬摘掉墨镜,忽然抱住了章焰。

男人微微抬起胳膊,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手足无措。纪烬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眼泪忽然落下来。她赶忙抹掉眼泪,说:“我没想哭的。我就是想说,或许我没办法祝你生日快乐,但是……”

她语塞,又开始结巴:“我就是……我想把这个拥抱当成礼物送给你,我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章焰忽然笑了。

他摘下手套,帮纪烬把眼泪擦干。他知道纪烬为什么会哭,那是一种专属于女孩的、柔软而温暖的善良——是在这蛮荒之地非常珍贵的一种东西。

“没关系,”他说,“拥抱和眼泪都是很好的礼物。”

08

因为爱一个人而了解他,又在了解他以后知道自己无法爱他,这是人类几千年来的爱情悖论,哪怕到了南极也不例外。

不过即便认识到了这一点,纪烬也在得知章焰没办法送他们离开时狠狠地失望了一把——在摄制组离开的前一天,包括章焰在内的五名科考队员要前往南极腹地,为新的考察点选址。

但纪烬并没有表现出来。总之不管怎样章焰都不会离开南极,这最后一眼看或者不看,没有太大差别。

分别在即,忧伤蔓延在科考队的每一个角落,人人都想为这段极地时光留些纪念。科考队设了个邮局,拿出不少明信片让大家选购,纪烬和章焰则被委以盖邮章的重任——南极邮局,别无分局。

盖戳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把自己心仪的提前挑出来,边摆边念叨:“这张给我妈,这张给我姐,这张给我老师……”

挑到最后,她忽然说:“章焰,我给你一张明信片吧。”

“给我?”章焰看她一眼,“这玩意儿我有几十张……哎行行行,你想给就给,要写什么?”

纪烬不说话,拿手遮着,在一张企鹅的明信片上写下两行字,又用信封包起来。递给章焰的时候,她说:“你等我走了再看。”

五名选址队员在第二天清晨出发,走的时候天气还很好。想到这或许会是最后一面,纪烬尽力让自己的神色自如些,却仍旧忍不住红了眼眶。

谁也没想到,那次探测会成为一场营救行动。

天气在下午变差,暴风雪推迟了摄制组的离开计划。纪烬在当时就觉出危险,而队员们凝重的神情也印证了她的猜想。果然,当天晚上,他们就收到了章焰一行人被困腹地的消息。

考察车失去了动力,信号极差,车上只有一部卫星手机。而在茫茫雪原中,定位车辆都成了大问题。站长迅速把科考队分成两组,一组实施营救,一组则在大本营待命。

纪烬熬了整整一宿。天亮的时候,刘师傅来看她,还给她煮了点姜水。

“丫头,别熬了,”他说,“去睡一会儿,有消息我叫你。”

纪烬点点头,喝了一口姜水。暖意唤醒了她的四肢百骸,可眼泪却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她睡了很久,梦里都是章焰。他开着摩托车来接她,他笑话她搭的冰屋,他望着企鹅和海豹发呆,他把酒洒在雪地上。

梦醒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纪烬瞬间清醒。可她又不敢睁眼,也不敢出去看。她害怕结局和她梦里的不同,那她一生都会后悔未与他好好道别。

直到门外传来章焰的声音。

“睡了?”

“睡了。”刘师傅回答,“等了一宿消息,也哭了一宿。”

她立刻跳起来想辩解。刘师傅怎么乱讲话呢?她哪有哭了一宿,她只是哭了一下。可门打开的一刹那,她忽然什么都说不出了。

章焰披着一身风雪,眉毛和睫毛上都结了冰。都进来这么久了,他呼吸时还会吐出寒气。

风雪停了,万籁俱寂。

待纪烬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冲了过去。章焰被她撞得倒退了几步,然后不由自主地低头。

他们在世界尽头接吻,南极的太阳永不落下。

09

“这就是章教授和纪导演的故事了。”

窗外依旧是白雪皑皑,这里没有四季,只有极昼和极夜。新来的科考队员们发出哦的声音,以章教授的几个学生叫得最欢。刘师傅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叹着气说:“可以放我走了吗?菜还没切完呢。”

“可是……”一个年轻女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故事还没有讲完呀,章教授那时是不愿离开南极的。既然如此,他是怎么回到我们大学任教的?那明信片里又写了什么?”

刘师傅只好坐回了躺椅上。

“那我们推迟晚饭时间?”

“没有问题!”

“好吧。后面的故事是这样的……”

10

爱情当前,男人向来比女人清醒。几乎是在接受纪烬亲吻的下一秒,章焰就后悔了。

他不会走,纪烬也不会留下。这场爱情注定无疾而终,因此除了当事人和一名目击厨师,谁也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在纪烬虽然年轻,但十分清醒,走的时候不哭也不闹,连彼此的电话都没有留下。

夏天结束的时候,科考队的大部分人都撤走了。在南极,越冬是个大考验,剩下的队员不过十几个人,每天都要完成例行的监测。极夜漫长得像无尽头,章焰和队友们在工作之余非常努力地消磨时间,却总也消磨不完。

有一天,队友说,章焰,吹吹口琴吧。

章焰在夜色中吹响了口琴。队友们聚在他身边聊天,有人提起摄制组在时的热闹日子,还有人提起了那个吹着走调琴曲的小编导。

琴声里忽然就带了些忧伤。

刘师傅和队员们一同坚守在南极。那年的极夜不同于以往,因为离他们不远的一支外国科考队发生了意外。有人在外出时坠入冰裂中,前去救援的人里又发生了死伤事故。搜救队展开了大规模救援,在找到这次遇难者的同时,还在那条冰裂里发现了一批早年遇难者的遗体和遗物。消息传开,各国科考站的气氛都变得十分凝重——那是一种人在自然面前无能为力的悲伤。

极夜将尽时,有人通知章焰,新发现的遗体中有一名中国人。根据遗物推断,是失踪已久的孟时谦。

消息传来,章焰几乎站立不稳——那年孟时谦被判定为失踪,多方搜救也没发现遗体,连坟墓也是设的衣冠冢。原来这些年,他一直……

长眠于南极的寒冰之下。

孟时谦的遗物是个笔记本,用透明的袋子封住,章焰抽了很久的烟才有勇气打开。前面几页是他做实验时记下的数据,章焰往后翻,直到翻出一页潦草的字迹,应该是孟时谦在冰裂下等待救援时写的。

章焰咬着烟读完,忽然觉得疲惫极了。他抬起头,好像又看到了故友。他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笑着望向章焰,背后是南极大陆幽蓝的寒冰。

章焰闭上眼,眼泪落下来,将笔记本上的字洇湿。

“替我去看世界壮丽。”

一年后,澳大利亚中部。

纪烬折腾了半天也没把帐篷给架起来。暮色里,她狠狠地踢了一脚沙——她一定是*迷心窍了,才会听朋友的来这儿露营!

现在倒好,朋友半路被公司叫回国了,留她一个人在沙漠里徒步。向导又在催了,纪烬一咬牙,用木枝一架,把圆形帐篷搭成了一个三角形。

这是红土沙漠方圆百里唯一的露营地。除了他们这支徒步队,四周还有不少独自前来的旅人。有一辆越野停在不远处,车主靠在躺椅上,脸上盖着书,后备厢里煮着肉,脚边的音响还放着歌。

他的前车窗上贴着一张明信片,正面印着一只企鹅。背面除了世界各地的邮戳,还有一行中文。那字迹娟秀,落笔之人应该是个女孩。

“如果在别的地方遇见你,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他已经透过书的缝隙观察纪烬很久了。女孩为了帐篷终于搭建起来而欢呼时,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纪烬回过头,对着这个男子怒目而视。

他则把书挪开,饶有兴味地看着纪烬的神情从愤怒变为错愕。男人站起身,寸头、剑眉、戴着耳钉。

他走过去,指着那个三角形帐篷,不紧不慢地开口。

“小姐,你这是建屋呢,还是搭坟呢?”

——原文载于爱格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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