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代人认为我们不能吃苦”
不是60后,也不是X世代,作家袁哲生身上的标签是:五年级生。所谓“五年级生”,即童年时代除了游戏便是觅食的一群人,他们被上一代认为不能吃苦,又被下一代嫌弃迟钝迂腐。
尽管在时代的位置上,五年级生上下不靠,但袁哲生记得,他们都是考试的高手。“我们写过的考卷比我们用掉的面纸还多,我们的计划一砖一瓦,清清楚楚,即使不能盖成坚固的堡垒,至少可以改成收纳失败的仓库。”五年级生为此更像一群恪守规矩、整齐划一的好孩子,他们充实,直到发现自己也有缺失。袁哲生第一个躁动的想法,出现在写毕业纪念册时——“毕业感言”只有小小的一栏,只塞得下短短一句话,那要写点什么,才能自己看起来闪闪发光,而不至于消失于茫茫人海中?冥思苦想中,一个家伙让他大受震撼。那位同学在一众“勿忘影中人”“珍重再见”“学海无涯唯勤是岸”的麻瓜句型中间,写了“本人比照片好看”。为此他得出结论,“五年级生”要在有限空间里努力美化自己。最后,他也留下了自己的毕业感言:“本人最好不要看自己的照片。”(袁哲生,年生,中国台湾知名作家)第二次自我怀疑,在刚上大学的时候。“考上大学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再上学了”,抱着这种想法,他与朋友结伴嬉玩,终日游荡。直到有人问了一句:“你们将来打算做什么?”同行者被激怒:“你管我?你将来又要做什么?”袁哲生倒是冷静,从此真的开始苦想,做点什么好?为此他走进书局,发现许多读到浑身发烫的书作者,出书时没大自己几岁。他也想做文学了——“因为不能满足于基本的糖类、脂肪和蛋白质,所以很想弄点维他命丸来吃吃。”因为不想被“五年级生”定义,美化自己变成了否定自己,补充现实生活中没有的“维他命”,从文学里。“现在的我不过是所有的我之一”
艾国柱的使命是成为警察。这使命是父亲赋予他的,不可忤逆。“我们七十年代生的人都很少忤逆,父子之间存在深刻而天然的秩序”。
他也从不试图打破秩序。在警校,借着本科自考、考驾照的名义,拿着父亲汇的钱去游戏厅时,还被抓包过一次。但即便他当着同学的面向自己咆哮,艾国柱还是会把心里话一字不差地憋回去:“玩也是做警察,不玩也是,几年后给你做一个警察就是了。”(阿乙,年生,作家,曾著《灰故事》《春天在哪里》等)常规意义上,警校学生未来的可能性不多,要么是从警司一路晋升到局长,要么自考本科硕士,加入警校体制。“学习毫无意义。”艾国柱想到开学第一堂课,老师就说,拿出高考时百分之七十的努力就行了。就这么过了三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地方派出所。那是面朝土街,一眼能看到结局的日子,但他不服,总是想:“现在就出发,去镇,去县。”仿佛不过瘾,又想:“还要去市,去省城,去沿海,去直辖市,去首都,去纽约。”后来真的尾随出走的心,放下警徽,辗转求职,每次失败回头时,仿佛都能看见父亲嘲讽的笑。天津、南昌、郑州、上海、广州,住郊区,租住城中村,吃快餐,坐公交,泡澡堂……艾国柱花了十几年,从警察,变成报纸编辑,后来是时尚杂志主笔。此间再回乡,便有人对艾国柱说“佩服你的勇气”。实际上,他从朋友口中听到的是另一种说法:“大家其实觉得你很傻。”但被认为有勇气或者傻,都不太重要了,他有他自己的打算。“因为偶然的旨意,我既可能成为生意人、*棍、清贫的笔杆子、自杀者、车祸受害人,也可能去当温柔的爸爸或遥远地方的一个上门女婿。现在的我不过是所有的我之一。”“我应该再也不会被打败了”
李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学霸的?或许是当父母说出“你要是考上了,砸锅卖铁也供你”的时候。他后来回忆,考“中”——80年代的工业小城里最好的学校这件事,让他的人生第一次变得纯粹,同时也变得抽象,好像只要把成绩搞好,其他的尽皆归顺。的确,学习首先变得很简单。“数学只要准备好草纸,该乘除的别用加减,应用题把字儿读明白了再算数”,“语文只要背书就可以了,课文是一定要倒背如流的”。而出于对作文有些爱好,他笔下的每一个正叙、倒叙、插叙、议论、抒情,差不多都被老师夸过……“中考失利几乎使我丧失了一切存在的必要。”没有人想到,一个从小成绩超群的孩子,也会被成绩背叛,然后一瞬间跌落,变成校园传说中的“失败者”。李默想到初一时,自己的作文开始被语文老师拿来当反面教材:“这就是我们写作文常犯的错误,没有中心思想。”还有一次,他写了一篇《复仇》,字体跨过田字格,还超了字数,被评为“最长、最臭、最阴暗、最不知所云的作文”。没过多久,他靠流利背诵得来的语文课代表,也迅速易主。父母不能理解,为什么“中”的好苗子突然不见了。只有李默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重现小学时的辉煌,因为那根本算不上什么辉煌,只是他比同龄人较早地使用了大脑。(双雪涛,年生,作家,曾著《平原上的摩西》等)李默最终成为一个众人眼中奇怪的作家——“他的小说总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人们在他的小说里死去,他好像无动于衷一样继续书写主人公死掉之后的世界”。“奇怪”没有挡住他的财路。有出版社找到他,想出一笔钱帮他出书,条件是希望他给小说一个光明的结尾。他答应了,而那个光明结局,只有一行字:“我应该再也不会被打败了。”“无数个世界任凭我随意出入”
“从初中起,我为过度生长的幻想所缠绕,没法专心学习。”陈透纳在回忆录里写。幻想最开始局限于画面,比如盯着家里正在抽水的马桶,参与一集《丁丁历险记》,或者在美术课本上画山水图的攀登路线。后来幻想侵入了声音,他听一首钢琴曲,总觉得有小男孩在湖面上凌波微步。(陈春成,年生,青年作家)幻想还为他造了一艘潜水艇。每天夜里,陈透纳坐在书桌前,启动程序,开始冒险。他带着神奇宝贝,一路被巨型章鱼追击,躲避过一头史前沧龙,还沿途救了另一艘潜水艇……原本的计划里,潜水艇要带陈透纳去马里亚纳海沟,直到他和父母进行了那场谈话。那时高二,母亲哭着,父亲满面愁容,话题围绕高考、就业、结婚、买房。“我才意识到这是正常人该操心的事。正常一点,他们对我的要求也仅限于此。”其实“不正常”的结论很早就有,那时候,父母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和脑科专家,无果。有人说是妄想症,有人说只是想象力丰富,会好的。事实证明,幻想一直存在,他长大,它也长大。或许吧,和高考相比,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并不是什么紧要的事。陈透纳从此把潜水艇关在海底,再没进去过。果然,成绩突飞猛进,老师们说他开了窍,同学们背地里说他脑子治好了。”后来的事不值一提。我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我的脑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了。想象力也一般,和常人相差无几。”只是偶尔再看到和旧梦里一样深蓝的夜色,陈透纳还会叫自己一声:CaptainChan。撰文
耶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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