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不被允许犯错误的。”
──莱妮·里芬斯塔尔(LeniRiefenstahl)
莱妮·里芬斯塔尔,是一个优秀的舞蹈者、出众的演员和天才的导演。作为导演,她一生中只导演了7部影片;作为演员,她出演的影片数目大约是前面那个数字的2倍──但让她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恰恰是前者。如果再细细计算,她辉煌的时代加起来只有短短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她创造出来的美,超过了此前一切时代电影纪录片的总和。然而就是因为这几个月,世界永远没有原谅她。
因为她为希特勒拍摄的纪录电影《意志的胜利》以及纪录年柏林奥运会的纪录电影《奥林匹亚》,在二战后她连遭几个国家数次受审,受尽牢狱之灾。在世人的诅咒中,这位年过五旬的女人以照相机为伴深入非洲的黑人部落,几本画册使她成为不折不扣的专业摄影师;八旬的她又对海底五彩绚丽的世界迷恋不已……。一个神话追求者,最终将她的生命编织成神话。一生酷爱运动和美的美丽女子,究竟错在哪里,罪在何处?
莱妮·里芬斯塔尔,年出生于德国一个商人家庭,起初是一个跳芭蕾舞的演员。然而有一天,她在地铁里看到了阿诺德范克博士导演的《命运山峰》海报,电影镜头中的山峰仿佛具有一种异常的美,她在这种美里沉醉了。不久,她向范克毛遂自荐,要求在他的下一部影片中扮演角色──她成功了。短短几年后,莱妮雷芬斯塔尔已经成为德国最著名的影星之一。曾经执导过《蓝天使》的冯施登堡甚至说:“我可以把你塑造成第二个玛琳黛德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纳粹*上台了,莱妮雷芬斯塔尔的命运要改写了。年,莱妮·里芬斯塔尔在德国电影前辈的指导下,导演了自己第一部影片《蓝光》。次年她为纳粹*大会拍摄了一部纪录片,这部影片的拷贝从未问世,但莱妮·里芬斯塔尔在拍摄纪录片方面的天才却已崭露头角。于是在年,当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在纽伦堡举行阅兵典礼时,32岁的莱妮·里芬斯塔尔被选中,担任全部纪录电影的拍摄工作。
纳粹*为她提供了任何一个导演都会为之咋舌的工作条件:无限制的经费,一百多人的摄制组,36架以上的摄影机同时开工,包括16个摄影师,每个摄影师配备一个助手,再加上无数的聚光灯随时听候调遣──希特勒投下这么多的马克,为的就是要把纳粹*变成银幕上最美和最有力量的形象。
《意志的胜利》
莱妮·里芬斯塔尔做到了这一点。这部纪录片后来被命名为《意志的胜利》。《意志的胜利》具有一种宗教意味。它以希特勒的专机从茫茫大雾中显现为开端,充满了游行、集会、震耳欲聋的呐喊以及如林的举手礼,最后在瓦格纳恢宏的史诗音乐里告终。无与伦比的拍摄条件让瑞芬舒丹首创了电影史上的很多摄影技巧;在大场面的把握上,至今没有一个导演可以超越她。这部影片后来获得纳粹国家奖,威尼斯电影展金奖和巴黎电影节法国*府大奖等一系列奖项,成为纪录电影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莱妮·里芬斯塔尔在影片中创造性地使用了多种表现手法,在希特勒驱车检阅游行队伍的场景中,她打破了一直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完整构图原则,希特勒的头部在画面中被切去三分之一,这样就使他的背影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一大半,而游行队伍则变得相对渺小,而且仿佛是从希特勒举起的手臂下面鱼贯而过。
虽然全片只有一个半小时,连一句解说词都没有,可是主题思想极其鲜明和通俗易懂,有很强的冲击力,至今有些反法西斯的青年在看的那一瞬间还会受它的感染。其中有一个镜头就是摄影机仰拍前推大楼前挂着的一列长条万字旗,推到最后一面旗的时候,摄影机同时下摇,摇到旗子完,正好是希特勒的座车处于中景,向前开过来。意思表达得很清楚,而且观众感到意外,感到震动。另外一个是最后的纽伦堡大会。镜头从大俯拍始,希特勒一行从画框底边入画,他们向前(即纵深),摄影机慢慢抬起头来。最后摄影机摇在希特勒一行的前面,抬头,讲台正中一面大万字旗。
曾经有人评价《意志的胜利》具有一种宗教般的意味,希特勒宛如《出埃及记》中的摩西,率领他的子民度过红海,前往流淌著蜜与奶的地方。
此后的几年里,无数德国人坐在电影院里,观看这部影片一直热泪盈眶。当他们离席起身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笃信希特勒是一个英雄,是上天派来的弥赛亚。他们决心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慷慨赴死──很多人的愿望实现了。
在未来的10年之内,这个蓄著小胡子的人将指挥他们前往世界各地,然后死在北非,死在诺曼底,死在斯大林格勒。
《奥林匹亚》成了体育纪录片的圣经
无论莱妮·里芬斯塔尔愿意与否,从年开始,她已经被公认为是纳粹*最有力量的宣传机器了。
年柏林奥运会举办之际,她受国际奥委会之托为奥运会拍摄纪录片。这部后来被命名为《奥林匹亚》的纪录片,几乎成了所有体育纪录片的圣经。里芬斯塔尔在其中创造的许多拍摄技法被无数后人所效仿,例如使用同步器拍摄百米赛跑场面,在地上挖深坑,以低机位拍摄跳远运动等。
与此同时,这部影片在画面审美方面同样达到了极致,影片开头的古希腊奥运会赛场废墟,让人感觉每一块石头都具有著惊人的美;继而,几个裸体男女手持各种运动器械的镜头和“掷铁饼者”等著名雕塑交替出现。戈培尔把这组镜头阐释为“优等种族”理论的图解,但是它所纪录的人体之美和仪式之美,又的确让以后的电影人叹为观止。
年4月20日,《奥林匹亚》首映,正好是希特勒的49岁生日。她的这份辉煌礼物后来在电影史上得过4个大奖,但同时也永远地成了她的污点,因为在当时和现在的众多影评人看来,她“把奥运会转化成了法西斯仪式,旁白中不断出现的‘战斗’、‘胜利’字眼,都透露了创作者的法西斯信念”。但这已经是战争的前夜了。年,里芬斯塔尔出访美国,为她的《奥林匹亚》进行宣传,但是好莱坞却给了她这样的欢迎词:“莱妮,滚回家去!”──制片商们都不敢见她,怕从此影响公司的声誉。最后她竭尽所能主持了一场《奥林匹亚》的非公开放映,好莱坞不少圈内人在黑暗中偷偷溜进影院。
美国评论界毕竟无法忽视《奥林匹亚》的成就,《洛杉机时报》曾这样评论道:“这部影片是摄影机的胜利,是银幕的史诗。”
一枝永远带罪的玫瑰
一年后,战争爆发了。整个战争期间,里芬斯塔尔匪夷所思地没有参与任何纳粹宣传片的拍摄──或许她此时已经刻意地与希特勒拉开距离。
40年代初,她拍摄了自己最后一部故事片《蒂芬兰》,这部直到年才得以公映的影片成了她最后的罪状。因为影片中使用了一群来自集中营的吉普赛人,战后再没有人相信她关于自己对种族灭绝计划一无所知的辩解。
希特勒垮台之后,里芬斯塔尔成为第一批被逮捕的电影人之一,并被定名为“纳粹同情人”,几次遭到逮捕(期间她成功地越过一次狱)。她被指控为第三帝国神话最潜在的制造者,大肆颂扬纳粹帝国的超人概念,却视而不见纳粹对犹太人的残酷迫害。年,她终于结束了牢狱生活,但是舆论和评论界的牢狱更迅速而扎实地围困了她,而且她作为导演的生涯随着帝国的覆灭也永远结束了。战后50多年的时间里她再没有执导或演出过任何影片。在各种文献记载中,她被说成是纳粹的宣传工具、希特勒的女人。
中年以后的里芬斯塔尔曾经前往非洲大陆,出版过一本有关土著生活的摄影集,72岁时她又开始学习潜水和海洋摄影──热带鱼和珊瑚,也许它们毕竟不像人类那样危险吧?然而这个世界仍然没有放过她。
年,德国汉堡举行了一次“里芬斯塔尔剧照和摄影展”,立即有抗议者打出了“纳粹展览!”、“不许兜售法西斯美学!”的标语。为此,里芬斯塔尔愤怒地说:“不要因为我为希特勒工作了7个月而否定了我的一生!”在一次接受《泰晤士报》的采访中,里芬斯塔尔感叹地说:“岁月不饶人,我现在健康状况很成问题,特别是我的脊柱总是疼得要命,要吃许多止痛片才稍微缓解。”但当记者问到,二战结束后因为和纳粹的牵连而被迫终止她热爱的电影事业,她是否感到不公平的时候,她显得有些激动:“对,我%地觉得不公平。在纳粹时期拍的那些电影都是‘艺术’,我不应该为过去做的那些事情遭到这么多谴责。”她称自己不关心*治,感兴趣的只有艺术。但国际社会的共识是:她那些刻意漠视道德的作品是对人类文明的摧残。
里芬斯塔尔直到今天仍然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生活在曾经给了她巨大荣誉然后又将她唾弃的人群中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当年曾经同样为纳粹充当宣传工具的许多艺术大师们,包括罗贝尔多·罗西里尼,萨尔瓦多达利,冯卡拉扬都在战后获得了重新工作的机会,而且名声依旧显赫。《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在经过长时间的禁止后,重新发行了DVD并在电视上公映。
她在这两部纪录片中创始的技法,被无数后人或巧妙或拙劣地反复模仿著。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和乔治卢卡斯都曾公开地向她表示过同行的敬意。在这个意识形态对立逐渐淡化的时代里,人们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两部作品中强大的力量、秩序和美。
很多教授电影的学院教授们甚至不敢把《意志的胜利》在课堂上全部放完,他们说:“它的力量太强大了,我担心我的学生如果把片子看完,就会变成真正的纳粹。”好莱坞著名导演和演员朱迪·福斯特,一直对莱妮·里芬斯塔尔——这位备受争议的电影导演的成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就计划着将她的故事搬上银幕。不料朱迪·福斯特的这一构想却“激起争议无数”。当这个消息被披露以后,“犹太保卫联盟”组织在派拉蒙电影公司的大门外高举着标语牌示威抗议,标语牌上写着“朱迪·福斯特想对纳粹分子致意!”“停止朱迪的拍片计划!”
面对种种非议,朱迪·福斯特自有说法。她说,“我希望人们相信我是个是非道德观念很强的人,完全有能力掌握分寸,这部电影绝对不会对里芬斯塔尔的非常人生加以美化或者丑化。”“想想看,如果我打算拍一部关于希特勒或者墨索里尼的电影,他们恐怕就没这么多意见了——瑞芬舒丹让很多人恼火的原因很简单,第一她是个女人,第二她从不曾为自己所做的事情道歉!”
然而这一切对于里芬斯塔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她在经历了60年的流放之后,已经步入人类生命的极限,接下来的时光不再属于艺术而属于上帝。一种恨竟然能够长达60年,或许是因为其中掺杂了恐惧的因素。影评人里查德考利斯就此说得很坦率:“那是因为《意志的胜利》拍得太好了;加上,她的风格;加上,她是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里芬斯塔尔的故事为人类艺术提出了一个永远无法解答的命题:美与非美,罪与非罪。当它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到底应该如何去定义和评价?从有*的荆棘中生长出来的花朵,有没有权利具备独立的香气和色彩?对于它,可不可以单纯地从美学的角度来加以欣赏和阐述。或者说,那永远是一枝带罪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