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徐欧露“我们只是‘白开水’,平平淡淡。干活是本分,不是为了荣誉。”
“蛟龙”号载人潜水器在“向阳红09”科学考察船上刘诗平摄/本刊当“蛟龙”号载人潜水器上十几盏LED灯、卤素灯一起打开的瞬间,黑暗被驱散了。舷窗外,是灰蓝色的海。海底堆积的矿物质延绵起伏,海洋生物在灯光照射下,如星光闪烁。试航员刘开周感觉“像来到了外星球”。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位试航员叶聪打开通讯装置,向头顶上方的指挥部报告:“‘蛟龙’号下潜深度超过米,到达米。舱内设备和人员状态良好。”这片人类留下的印迹“比月球都少”的米深海,在年6月24日,第一次迎来中国人的目光。这意味着,中国具备了在全球99.8%的海洋深处开展科学研究、资源勘探的能力,成为世界上第五个拥有大深度载人深潜技术和能力的国家。这个成绩出自中国载人深潜团队。米级“蛟龙”号、米级“深海勇士”号、万米级全海深载人作业型潜水器……在他们的努力下,中国的深海载人潜水器实现从落后到赶超,“蛟龙闹海”不再是传说。没有面包,自己种麦米,一个步行约需70分钟的距离,中国深潜人走了十几年。地球表面70%以上被海水覆盖,超过米的深海区又占海洋面积的84%,在向海洋要资源的今天,载人潜水器被认为是海洋开发和海洋技术发展的制高点。但是,当年科技部启动米级载人潜水器的自主设计和研制工作时,我国载人深潜的纪录不超过米。到,不只是数字的简单增加。深海中是高压低温等复杂的极端环境,自动控制、水下通信等都是技术难题,加之国外关键技术对中国封锁,载人潜水器有哪些功能?怎么装?谁都不能肯定。没有面包,就自己种麦。这个公认技术难度不逊于“神舟六号”飞船的“中国龙”,诞生于上万张画了又改的图纸、精确到丝级的计算,和一夜夜办公室的灯火通明。研究人员甚至还在《泰坦尼克号》等影片中借鉴经验。“看着电影画面,一盯就是半天。考虑他们碰到什么问题了?什么原因?潜水器针对这个情况该怎么设计?绞尽脑汁地想。”作为“蛟龙”号控制系统主任设计师、“深海勇士”号副总设计师,刘开周告诉记者,下水实验之前,仅控制系统就列了近条应急预案,“各种数学排列组合的意外基本都要尽可能地想到,一定要把遇到的难题逐一克服,没有丝毫捷径。”而控制系统只是载人潜水器本体系统的10多个分系统之一。跟载人潜水器本体系统并列的,还有载人潜水器水面支持系统、潜航员选拔与培训和载人潜水器应用系统等。年,0米;年,米;年,米……当年“蛟龙”号过米大关时,团队已突破了十余项技术难关。“可以说,‘蛟龙’号促进了整个深潜技术装备的发展,我国载人作业潜水器实现谱系化发展,深海探索能力大幅度提高。”“蛟龙”号总设计师徐芑南告诉本刊记者。年,科技部启动米级载人潜水器,也就是“深海勇士”号的关键技术攻关。“蛟龙”号副总设计师、“深海勇士”号总设计师胡震说,“‘蛟龙’是对世界先进技术和装备的集成,‘深海勇士’从技术到装备都是国产化,是真正的自主创新。”后者国产化率达到95%。胡震记得“蛟龙”号米海试成功后,日本、美国的深潜专家“主动要求来参观。”“深海勇士”号攻关成功后,外国曾对中国禁运的产品,“马上降价了”。“搞科研不能图虚荣”徐芑南说,搞潜水器的有句俗话,“是骡子是马,要到海底下试试才知道。”潜水器的各项功能和性能需要海上试验来验证、改进。结果,第一次试验就失败了——下潜50米时,水声通信出现故障,无法与母船取得联系。原因在于母船噪声过大,在50米深处又无法避开,同时系统本身也存在问题。“虽然在水池里有过测试,但操场上练兵和实战演练实际上是两码事。”“蛟龙”号副总设计师、声学团队负责人朱敏说。针对海试发现的问题对症下药,最终问题得以解决。胡震记得,0米海试是最艰难的阶段,“各种洋相都有”。刘开周用“实事求是”形容团队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技术状态就说什么,大家一起解决,从不会隐瞒什么。”从年开展海试,到年8月试验性应用结束,“蛟龙”号共成功下潜次,实现%安全下潜。它的灯光曾照亮西南印度洋的黑烟囱、马里亚纳海沟的狮子鱼。机械臂曾取回深海生物、多金属结核等样品,为国家探索了多个海底“矿区”,先后载着几十位中国科学家一探海底。直接服务于科研或工程应用,正是徐芑南想要的。“科学技术只有投入应用才能实现价值,不然就成展览品了。”他说,潜水器设计的宗旨之一就是“用”字当头。特别是“深海勇士”号,设计的主要目的就是提高国产化率、降低成本、增加实用化程度。刘开周说,体现在设计上就是更多“用户思维”,“是面向提高技术本身,还是面向用户,设计理念完全不一样。我们设计是为了给用户用,不仅仅是为了研发人员的‘炫技’。”用胡震的话说,“搞科研不能图虚荣。”这意味着,技术先进性不是唯一重要的。徐芑南强调,载体的性能必须跟作业的要求一体化,技术的先进性要跟工程深入性相结合。“不是为了先进而先进,必须要用。”海试中,朱敏发现,在实验室设计的设备回收方案,没有考虑到海上复杂的作业环境。比如水声通信的一个“阵”,前期设计12米,“从算法讲是最佳的,但实际回收操作太复杂”。朱敏主动带领团队在保证信号的前提下,将其缩短到4米左右。先进性降低,但使用方便了。正是通过这套不断改进的水声通信设备,首次突破米深度时,海渊之下的“蛟龙”号和九天之外的“神舟九号”实现了“海天对话”。“撸起袖子挽起裤腿”这是一群经历过风浪“洗礼”的人——几乎所有主要设计人员都要参与海试。当时70多岁的徐芑南是带着药箱上船的,“吃药就像吃饭一样频繁”。有人晕船严重,靠啃方便面撑着;即使生病也不能返航上岸,阑尾炎手术是由船医操刀的。朱敏说,搞深潜的有句话叫“亲自动手”。即使是主任设计师,到了船上都要“亲自操刀上岗”——捆绑机械、清洗甲板,如果第二天下潜,通宵调试是常有之事。一个水声通信用的大吊舱,多斤,每次实验朱敏他们都要“吭哧吭哧地把它抬出来”。“搞海洋装备不是纯理论,要把理论的东西变成算法,把算法变成实物。不是手拿笔杆子就行,要到海上去,撸起袖子,挽起裤腿。”他说。不仅“当苦力”,还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试用潜水器。风险可想而知。作为三个分系统的主要负责人,叶聪、刘开周、杨波成了第一批驾驶潜水器的试航员。下潜之前,每人都写了下潜志愿书。任务时常持续十几个小时,虽然两三百页的操作手册早就印在了脑子里,整个过程依然高度紧张,要随时监测潜水器状态。载人舱空间狭小,操作常要跪着趴着,返航后,腿都木了。海面上的紧张程度不亚于水下。船上的团队全程监测,吃饭也不挪开眼睛。“每次下潜之前都很紧张。返航了带回来的故障要抓紧维修,依然很紧张。修好又要准备下一次下潜,继续紧张。”胡震说。一次海试下来,刘开周能瘦5到10斤。胡震天内瘦了10公斤,“成功减肥”。团队精神提起团队,徐芑南常说一句话:大家没有单位,只有岗位。成员虽来自几十家科研机构,但目标只有一个——把潜水器搞出来。“每个人都是自己岗位的主角,也是其他岗位的配角。单个工作做得再好,潜水器出不来没有用。”徐芑南说。潜水器的子系统是“铆在一起的”,协作自设计之初就开始了。用朱敏的话说,“不能光想自己的设计怎样最优,要相互让步,考虑的是让潜水器总体性能最好。”这在海试中体现得更充分。徐芑南将其概括为八个字:互相补台,互不拆台。第一次海试的水声通信问题,肇因之一是母船“向阳红九号”的噪声,大得“敲锣打鼓一般”,水声通信“嗓子再好”也被掩盖了。船长同徐芑南商量,可以两台螺旋桨只开一台。一试,果然好多了。“本来左右两台桨一起操作更方便,停掉一个,海上又有风浪,操作起来难度得有多大?但船长主动提出这个方案。这就叫‘补台’——我来想办法,配合你。”徐芑南说,这种只开单桨的方法,一直持续到“蛟龙”号试验性应用阶段结束,整整8年。“谁有困难,别人都是全力以赴帮助,没人说这事跟我无关。”徐芑南说。接受《瞭望》新闻周刊采访的每个人都在强调一件事:功劳不是某个人的,是整个团队的。胡震形容自己“最大的特点是没有亮点”,“我们只是‘白开水’,平平淡淡。干活是本分,不是为了荣誉。”在近百家科研单位、千名科研人员“平平淡淡”的努力下,中国深潜人用十几年追上了别国走了几十年的路。“深海勇士”号已于今年3月在南海投入应用,万米级全海深载人作业型潜水器研制工作有望在年完成。“我们希望潜水器形成梯队,奠定我们在国际深潜领域的地位。一方面带动整个载人深潜装备技术发展。另一方面通过使用,帮助国家在资源探测、深海科研上取得新成果。”朱敏说。“我对未来是有信心的。”徐芑南说,信心来自不断壮大的载人深潜团队,“年轻人起来了,已经逐渐形成人才梯队。”徐芑南曾说,自己经常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我们的潜航员驾驶着我国自主建造的潜水器,在大洋深处航行,带回各种矿物资源、前所未见的物种,造福我们的社会和人民。”现在,坐在太湖边的研究基地中,他说,“这件事正在成真。”□